“娘！娘！”阿德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只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滿屋子燈火單薄的映在牆上，好像被打散了似的。金燦燦的床鋪在燭火中熠熠生輝，冰冷的空氣里裹著甜膩的蠟香，與屋子里的燻香裹在一起，像是噩夢的形態被真實的顯露在了人面前。
“陛下！陛下……”小太監原本是太困了縮在床腳打盹，這會兒陡然驚醒，連忙爬起來招呼他。
阿德被他嚇了一跳，根本想都不想，直接摁動了手里的小弩。
小太監被射了個正著，就像額心里爆開了一朵鮮艷的紅花，哼都沒哼一聲便倒在床前死了。
血順著青石地面慢慢鋪開，仿佛變成了一道又一道蜿蜒的小溪。
阿德生怕血染上自己的靴子，伸腳出去夾了靴子挪了個地方，眼看著血又要漫過來了，終于亮了嗓子大聲喊道︰“來人！快來人！”
就在一群人七手八腳把小太監的尸身朝外搬的時候，阿德狠狠的抽了抽鼻子︰“這血的味道浸了一屋子，還讓朕怎麼就寢？”
“陛下息怒，奴才這就去清理打掃，重新燻香……”剛剛才有人丟了性命，頂替他來適應的王公公自然也是抖抖嗦嗦，惟恐得罪了這位新主子。
“行了！”阿德起來披了衣服，“朕覺得這里憋悶，想出去走走。”
王公公心說這大半夜的不睡又是殺人又是要散心，雖然不知這位新主子到底是做了什麼噩夢，卻知道是比舊主子更難伺候了。
當然這話也只能在心里說說，當即懷抱拂塵踹了雙手，跟在阿德背後出去了。
阿德方才是受了驚嚇才不分青紅皂白便動了手，以他如今的身份自然不會有人敢來指摘半句，心里先是生出一陣脫離管束之後的得意。等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走在月亮底下，忽然又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巴不得有人能出來陪陪他，哪怕是罵上幾句也是好的。
阿德忽然轉身，沖著王公公說道︰“方才朕誤傷人命，你罵朕幾句。”
王公公嚇得雙腿一軟，徑直跪下了︰“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讓你罵你就罵，哪有什麼不敢的！”阿德怒道，“隨便罵，朕恕你無罪！”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王公公磕頭磕得跟搗蒜一樣，“奴才家里還有父母兄弟要供養，可不能丟了腦袋啊！”
阿德冷哼一聲，也不在說話，只是從隨行侍衛身上抽了一柄劍提在手上。
王公公听見那劍鋒振顫的聲音，魂兒都快嚇飛了，只覺得下一刻便會身首異處，在地上哆嗦成了一灘爛泥。
幸虧阿德沒把劍往他身上招呼，而是轉身開始砍一棵柳樹。
宮里的樹木大多是從前朝便種下了，這棵垂柳已經比人的腰身都粗了，春天里萌發了無數新芽，如今已經亭亭如蓋，斜斜的鋪蓋在水上。
阿德心里憋悶，一劍劍胡亂砍下去，只想紓解心頭繚繞著的孤單恐懼。
他記得母親常良娣一字一句把話囑咐完了，然後在他面前爬上了凳子，把脖子伸進了白綾之中。
常良娣選了死路，把活路留給了他，所以他救不了，更不能救。
瞪大凸出的雙眼，不由自主伸出的舌頭，抽搐的雙腿，那一幕進了眼底，便是再也抹不掉了。
他一直以為身邊每個人都在和他作對，每個人都不喜歡他，只有甦顏才是其中唯一的不同。然而常良娣卻用死來證明，甦顏也不過是個利用者和欺騙著，她不止和其他人並沒有兩樣，甚至比他們更加可惡。
每每想到這里，阿德就恨不得馬上把甦顏碎尸萬段。然而他也還記得，蕭鎮是怎麼被逼瘋了，怎麼被打斷了腿……派人來迎接他們那天，蕭鎮是怎麼狂笑著沖出去，又是怎麼被像扔一個破包袱似的從高高的橋頭直扔到了下面。
到底是血濺了滿地，死不瞑目。臨了也只在外遣地的墳崗子上壘了個墳，尸骨都不得回歸故土。
阿德不傻，他可不想這樣。
如今陳唐的江山與其說是他的，倒不如說是蕭煜的，他當然不會傻到去對甦顏動手，惹得蕭煜發怒。
母親已經不在了，他也拿不準自己和蕭煜到底是不是親父子，他只能步步為營，一點點替自己謀劃打算。蕭煜所忌憚的不過是個篡字，只要自己的位置無人可以替代，那就是安全的。
阿德眼前浮現出了甦顏鼓起的肚子，腦子里反復盤旋著一個念頭。
即使不動甦顏，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絕對不能留。
他腦子里正動著念頭，忽然看見河心里晃晃悠悠飄來了一只紙船。紙船不大，簡單的糊了裱了，勉強做成小鳥的模樣，顏色染得不甚精巧，骨架也不太穩。負著一節短蠟燭晃晃悠悠的漂在河心里，好像隨時都會沉下去似的。
樣子雖然不好看，可在這夜半的河心里唯獨亮了這麼一點，也足夠引人注目了。
阿德停了手，目不轉楮的望著那只紙船，方才的憤怒仿佛全都忘了。他的境遇令得他不得不提前學會成長，不得不提前去應對這個世界的荒涼殘忍，然而藏在內里的自我，到底還是個孩子。
王公公見他看得出神，也不敢出聲去打擾他，只能屏息靜氣悄悄地陪著，巴不得這個一時風一時雨的小鬼就這麼忘了他的存在。
蠟燭慢慢燒下去，跟著便引燃了紙船，小鳥變成了一團火球，在水中亂七八糟的燒了一陣，這才沉下去了。
阿德這才回了神，忽然問道︰“這紙船是誰的？”
“這……”王公公順著水道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另一頭掩映在柳色蔥蘢當中，黑 的看不到燈火，當即屈了身子，“看著像是從法華寺內漂過來的。”
“法華寺？”阿德揚了揚眉，“一群吃齋念佛的，怎麼會玩這樣的玩意兒？”
“陛下初登大寶，興許是還不清楚這宮里的情形。”王公公答道，“法華寺的位置雖然在皇城之內，卻又不歸皇城管轄。里頭收容的也不是僧侶，是那些無處容身的苦命娘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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