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終于想起來了。
前朝南梁崇佛,這法華寺也是興盛得很。等到改朝換代之後,蕭盛奎卻把祭祀祈禱的事情都交給了寂川神宮,法華寺內僧侶盡遭遣散,早已沒了用處,也就是放著好看罷了。
如今蕭盛奎去了,生育過的妃嬪幾乎都不在人世了,活著的妃嬪要麼主動自盡以殉恩義,要麼想盡辦法外逃以求保命。剩下的不是瘋了就是腦子不夠靈光,也就一概被打包送進了法華寺。
“娘娘?”阿德冷笑一聲,“皇爺爺都去了,那里頭還有誰敢拿自己當娘娘?”
王公公弓著身子連連稱是,隨即提醒道︰“那紙船看著也不是上了年紀的人玩的,奴才想了一陣,這才回憶起盛皇在位時,曾經招選了一批秀女說要沖喜,後來被國師一番勸說,又投進法華寺去為國君修行祈福去了。這紙船的來歷,只怕也就和她們有關了。”
阿德揚了揚眉︰“這麼說來倒也挺有意思,咱們這就去看看。”
“是。”王公公點頭應諾,“奴才為您掌著燈,陛下且小心腳下。”
法華寺大門深鎖,門口只點了一對宮燈,勉強算是指了路。
黑漆漆的大門外面留著幾道新傷,看著就是被指甲刨出來的。木屑一點點翻在外面,那刨出木屑的手,只怕比這還要慘烈幾分。
阿德湊近了想看個明白,然而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听見里面遠遠的嚎了一嗓子,著實比鬼夜哭還要可怕。
“驚著陛下了……”王公公連忙到他身邊護著,“這地方呆著的人都苦,心智不全的人不在少數,夜里哭的嚎的都不在少數。她們也就是嚇人些罷了,倒不傷人。”
“夠了,回。”阿德在外遣路上也看慣了背叛看盡了冷暖,一看見這種光景便由衷的不舒服,即便她們不傷人,他也不想再多呆了。
話才出口,忽然看見側邊林子里白影晃了晃。
王公公嘴里勸著阿德,實際上自己心里也發怵,才看見白影子閃過,立刻嚇得汗毛倒豎,扯著嗓子大喊︰“護駕!護駕!”
看見侍衛們拔了刀,那白影子倒先發慌了,一頭撲到燈火下面︰“小女有罪,夜半里放燈驚擾了陛下,望陛下饒命!”
阿德其實也被嚇了一跳,看她倒頭撲在面前也不像是有什麼歹意,這才大著膽子招呼︰“你是何人!抬起頭來!”
“小女……小女是昔日被送進法華寺修行祈福的秀女,閨名甦卿卿。”白影子慢慢抬起頭來,一臉的慌亂無措。
甦卿卿的衣服顏色非常素淨,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裝飾,看起來通身灰白,倒也干淨利落。要說法華寺內自然沒有什麼好穿戴,可也比尋常人家那一片麻雀灰好些。
她的眉眼稜角還沒長開,一雙大眼楮撲閃撲閃的格外可人,算是我見猶憐的樣貌。
大概是法華寺內不見油葷又吃不飽飯,該長個子的年紀都錯過了,如今的她臉上透著憔悴的蒼白氣色,人也瘦得幾乎脫形。
“法華寺都關門了,你怎麼還能跑到外面來?”阿德皺了皺眉頭,心頭似乎有一根弦被觸動了。
“這里的日子就跟坐牢一樣,眾家姐妹又都欺負我,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今日我尋思要投河自盡,這才把自己打扮打扮,趁著守衛松懈跑出來……”甦卿卿停了停,“小時候娘跟我說過,水燈能連通那邊。我就想放一盞燈,告訴娘我要去陪她了,讓她在忘川河邊等我。”
阿德跟著又問︰“那你怎麼沒跳呢?”
“我不敢。”甦卿卿低下頭,哀哀的哭起來,“河水那麼涼,河又那麼深,我怕……我是真的害怕……”
阿德忍不住笑起來︰“你可真慫啊。”
“我是膽小……”甦卿卿停了停,又是一陣嘆息,“我只覺得活著不容易,沒想到連死都這麼難。”
阿德只覺得這個小丫頭很有意思,一時間卻也沒想過要怎麼處置她,就听見王公公在旁邊耳語道︰“陛下,這小姑娘是甦家人,又是先帝處置了的人。還是押她回去鎖起來算了,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甦家人這三個字入了耳,倒把阿德的心思給盤活了。
“那你運氣可好了,居然遇上朕了。你說,要死還是要活。”阿德像是忽然來了興致,“你要是求死,朕給你個痛快的。你要是求活,朕就給你個生路,看你能不能走到底。”
“要活啊,我還那麼年輕,當然想活啊!”甦卿卿重重的叩著頭,“求陛下救救我,我實在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實在不想再被關在那牢籠一樣的法華寺里了!”
“好,那你就跟我走。”阿德笑道,“能不能把那生路走到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王公公連忙阻攔︰“陛下此舉怕是不妥。”
阿德把眼一橫︰“朕連一個小女子的去留都不能裁定了嗎?”
“那倒不是。”王公公答道,“只是這法華寺簿籍上的人身份特殊,陛下若是真要帶人離開,只怕也要先奏稟聖皇裁決才行。”
“到底他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听到聖皇二字,阿德又想起白日在朝堂上所有的朝臣都把他當空氣,一個個只跟蕭煜進言商議,頓時激起了一陣逆反之心,“別說她只是被指派到法華寺修行祈福的秀女,就是被送進法華寺的那些廢籍女子,朕也一樣能帶得出去!”
“是,奴才听命。”話說到這份兒上,王公公自然不會自找沒趣,低頭應了聲,“那這事奴才會替陛下造了簿子,明日呈送聖皇預覽。”
“隨他怎麼看,反正人朕是留下了!”阿德想也沒想,伸手拽了甦卿卿便大步往回走。
甦卿卿終于能從那活地獄里掙脫,自然是大喜過望,這邊只感覺阿德拽著她前行,旁人又都用與以往不同的眼神望著她,滿心都是從未有過的開心愉悅。至于阿德根本就還沒到懂得男女之情的年紀,一是揣著些要違逆蕭煜的意思,一面又覺得甦卿卿的身份有可利用的地方,至于旁的事情倒是真的沒放什麼心思。
等到他們走遠了,林子里才走出兩個人來。
走在前面的是秦昭,走在後面的臉上覆著一張黑金交錯的面具,五官扭曲恰似地獄諸般魔像,令人心驚莫名,根本不願意多看一眼。
秦昭望著遠去的燈火,輕聲說道︰“咱們把底牌都押到甦卿卿身上,可真是冒險。”
“你信不過我?”面具人開了口,聲音如同鋸木一般枯槁嘶啞,听著像是上了年紀的老者。
“我怎麼會信不過你呢?你教導了甦卿卿那麼久,她也是個有心計有野心的孩子,自會把握機會。”秦昭停了停,“我怕的是她初入宮廷不懂得應對,萬一壞了咱們的計劃……”
面具人笑了笑︰“不是還有王公公看著麼?”
“連王公公也是你的人?好好好,果然是思慮周全。”秦昭不由得贊嘆,“你這個法子倒是真不錯,阿德雖然只是個孩子,只要他坐在皇位上,就是一件最好用的武器。”
面具人提醒道︰“這件武器縱然好用卻是一把雙刃劍,你使起來也要萬分當心,免得傷人不成害了自己。”
秦昭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不會是到了這個骨節眼上才開始想打退堂鼓?”
“退?縱然我一再退讓卻總有人步步緊逼,連一條活路都不肯給……我無路可退,自然就不會再退了。從我手上奪走的,我都會搶回來。傷了我的,害了我的,我都會一一討還。”面具人笑了笑,喉音里帶了破碎的氣聲,“至于你,我答應你的事情,自然也會全部兌現。”
“這樣我就放心了。”秦昭點點頭,“現在咱們就等著看甦卿卿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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