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阿德終于回到了望京。
按著這樣的速度趕回來，必定是要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才行，這不止是對體力的巨大考驗，對阿德這樣年紀的孩子來說，甚至可以說是不人道了。
而朝堂之中對阿德的迎接也是非常兒戲了。
按理說帝王回京，朝臣們的迎接隊伍至少也要迎到城外三十里處才算恭敬，然而那一幫臣子卻只在皇城大門那兒候著，自然是怠慢得多了。
大家心里有數，阿德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全靠著一份遺旨才能登上皇位。如今朝政大權全都在蕭煜一個人手里攥著，這些日子他清洗朝中的鐵血手段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但凡蕭煜想奪位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罷了，自然誰都不會去刻意對阿德示好，更不會刻意跟自己過不去。
蕭煜領著那一幫人站在城里，阿德一個人策馬進了城，讓馬兒踮著小步子慢慢跑過去。
群臣各自揣著心思，都在掂量著蕭煜的臉色，誰都不敢先跪下，也誰都不敢先山呼萬歲。
阿德到了近前便主動下了馬，先朝後邊那群臣子們望了一眼。
他在外面缺衣少食又連日里奔波勞碌，整個人精瘦黝黑，仿佛是變了個模樣似的。只有那雙眼楮，還是一樣的陰郁乖戾，望著人的時候多了一份恨不得一口就能咬出血來的狠勁，看清楚了的人無不被震得退了一步。
然而只不過是回個頭的工夫，阿德卻猛地沖進蕭煜懷里，仿佛是要撒嬌似的親親熱熱的一抱。
蕭煜笑著應道︰“陛下可算是回來了。”
听到這話阿德才放了手，卻忽然順勢跪下了，鄭重的向蕭煜行了個禮︰“明德年紀還小，難當大任，如今父母均已撒手人寰，更是渺無頭緒舉步維艱。此後明德願拜六叔為亞父，從此耳提面命，誠心受教！”
蕭煜伸手扶他︰“陛下乃是萬金之軀，怎可行此大禮？”
“你我之間無論君臣，只有父子。即日起便封亞父為聖皇，臨朝輔政！”阿德搖著頭不肯起來，“望亞父盡心輔佐于明德，揚陳唐之國威，立盛世之昭彰！”
群臣看見這種陣勢，總算是回過神來，稀里嘩啦跪倒一片︰“天佑我聖皇！天佑我新帝！天佑我陳唐！萬歲萬歲萬萬歲！”
甦顏並沒有親自見著阿德進程的情形，等到小葵來跟她擺譜的時候，她才越听越是蹙緊了眉頭。
“您是沒看見呀，群臣黑壓壓的跪拜在晉王……不，聖皇腳下，那般偉岸氣勢，就是比先皇也不差的……”小葵停下來賊兮兮的左顧右盼了一陣，“私心覺得，比先皇還要風姿卓著些！”
甦顏忽然想起了最初加入晉王府時的模樣。
那天天氣回暖風光正好，鮮衣怒馬而來的人就像水墨畫卷里點染的驚鴻一筆。那副意氣風發暢快奔馳的模樣，實在是好到連甦顏自己都覺得嫉妒。
平日里的蕭煜把自己藏得太深，然而甦顏卻一開始便看到了他真實的模樣。
如今江山在手，山河俯仰，再加上還有逆天顏值加持，蕭煜的風姿氣勢又怎麼會差過凶狠暴戾的蕭盛奎呢。
“如今晉王殿下成了聖皇，您可就是聖後了，真是可喜可賀！”小葵拍著手，滿臉欣喜，“奴婢想想都覺得開心！”
甦顏苦笑一聲︰“你真的覺得開心嗎？”
“難道您不開心嗎？”小葵一頭霧水，秦昭那邊八桿子打不邊的人都忙著張燈結彩裁衣納裳像是要平地飛升當娘娘，可甦顏明明是正主，臉上卻是在看不出一點喜慶的意思。
“阿德如今已經是皇帝了，卻還要向蕭煜下跪。”甦顏苦笑著搖搖頭，“你覺得他能甘心嗎？”
“他做了皇帝，又有人替他分擔國事，往後可謂是無憂無慮了，為什麼要不甘心呢？”小葵微微一怔，實在想不明白她的邏輯，“更何況他跟聖皇親近著呢，實在看不出一點不甘心的樣子。”
甦顏又是一聲苦笑，不再和她解釋了。
阿德還不懂得不甘心，那是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然而他知道形勢不利，主動下跪認蕭煜為亞父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又真的只是個孩子嗎？
甦顏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傳訊︰“陛下駕到！”
才一恍神的工夫，阿德已經進了屋里。還沒等甦顏招呼，他就朝著甦顏懷里一撲，親親熱熱的喊了一聲︰“姑母！”
甦顏拍了拍他後背，應了一聲“陛下來了”，想著有人在旁側，還是要向阿德行禮才對。
“姑母身體不便，還管那些繁文縟節干嘛？此後相見打個招呼就好，萬一動了胎氣，又有讓亞父心疼了。”阿德感覺到她的動靜，立刻把她扶住了，轉身又招呼其他人，“你們都退下去吧，朕要和姑母單獨說說話。”
阿德從來都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不懂得撒嬌更不懂得討人歡心，哪來的那麼細致體貼知冷知熱。然而他此刻卻是滿臉的天真浪漫，實在看不出半分的虛假造作。
甦顏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外遣的日子自然是不好過，然而這麼短短數月，就能令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嗎？
“陛下畢竟是天子，哪能這麼沒規矩。”甦顏對上阿德的眼神，到底還是在榻上屈了屈身子，“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姑母真是的，對朕還那麼見外。”阿德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好像沒什麼變化，眼神里卻少了一分甜出蜜似的歡快。
甦顏暗自心驚不已，她現在所見的才是真正的阿德，一點都不快樂的阿德。
相貌的變化倒還在其次，以前他發火的時候毀壞物件也好，殘殺生靈也罷，都是發自天性的壞，背後並沒有太多的目的性。然而他現在完全變了，他懂得偽裝自己的情感，懂得委曲求全，懂得隱藏自己真正的目的。
這個孩子已經從毒蛇變成了孤狼。
阿德說完了話便站定了，一雙眼楮盯緊了甦顏的肚子︰“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了吧？也不知該是朕的弟弟還是妹妹。”
甦顏想到關于明德太子的記載，不由得冷汗濕透了背心，忙不迭說道︰“陛下，您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即便是認了蕭煜為亞父，這孩子也並不是陛下的嫡親兄弟姊妹……”
“姑母，你到底在害怕什麼？”阿德忽然笑起來，“是不是我的嫡親兄弟姊妹，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嗎？”
甦顏低著頭，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無意識的伸手護住了自己小腹。
阿德以為自己身上流的是蕭煜的血脈，所以廢太子蕭鎮所生的那一幫兄弟，在他看來並不是真正的敵手。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很危險，知道自己只是個傀儡，更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被拋棄，所以他擔心的是和他血緣相同的孩子，身上流著蕭煜血脈的孩子。
他不能讓另一個孩子有機會替代他的位置，他對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懷著惡意。
“哎，你放心吧，朕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亞父至今還沒有子嗣，多個孩子能承歡膝下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朕也為你們高興呢。”阿德臉上帶著笑意，“最好能是位小郡主，能陪在姑母身邊，知冷知熱的多好啊。”
甦顏越听越是心驚，只能勉強笑道︰“陛下說得是。”
阿德把話說完了，自覺已經提點到位，也不想再多做糾纏，終于站起身來︰“姑母身子不便，朕也就不多做打擾，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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