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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kissfire好像春運的列車,里面擠滿了扭動著的人群,散發著酒精,香水和狐臭的氣味兒。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仿佛車輪飛速旋轉時與鋼軌發出的巨響。
我硬著頭皮,在這超載的車廂里擠來擠去。
有個家伙在直徑不到半米的圓台上跳著鋼管舞。他身體異常強壯,t形內褲的邊緣塞滿了鈔票。我從他腳邊經過,有一張鈔票正好飄飄悠悠地從我眼前飄過。我把它撿起來遞上去。他低頭沖我擠擠右眼,彎腰用手撫摸我的背,我立刻滿臉發燒,感覺自己像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的小學生。
這輩子還沒什麼場合讓我這麼慌過。當年校長和片兒警一起找我談話的時候都沒有。
剛才在酒吧門口兒,當看門兒的墨西哥人收了我二十美元,又往我胳膊上蓋了一個熒光的戳子開始,我的脊背就隱隱地冒冷汗了。我想如果不是為了找桐子,我根本就不會走進這里來。
雖然周圍都是人,可我覺得孤零零的,仿佛被丟棄到戈壁灘上的小孩子,夜幕降臨,伸手不見五指。四周滾動著射燈,就好像野獸的眼楮,閃閃地讓我渾身的汗毛都往起豎。
我高飛這輩子怵過什麼?
我挺直了脖子,仰著頭四處張望。
可桐子他跑哪兒去了?
這種地方兒,他也能受得了?
我加快腳步,使出吃奶的勁兒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就好像在打著漩渦的洪水中搜救溺水者,又好像在原始森林的灌木叢中尋找失蹤者,過不多時,連我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在黑暗而擁擠的人群中找人,簡直比我原先的設想要艱巨一百倍。無數的緊身背心兒,無數高舉過頭的戴著手鏈的手,還有無數釘著耳環的耳朵,它們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動,卻全不是我要找的!
突然間,我的心髒狂跳起來,因為在那不停閃爍變幻的燈光里,我的確看見一個側影,坐在圓桌邊向著狂舞的人群發呆。他的鏡片上紛飛著五彩的燈光,好像千禧夜舊金山摩天樓玻璃窗上反射的禮花和激光表演。那側影像極了桐子,盡管他戴著眼鏡兒,而桐子雖然有點近視,卻早表示誓死也不會戴近視眼鏡。
我忍不住向著他走過去,有點兒冒失地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然後我看見那張臉,足足比桐子滄桑十歲。
早該想到的。桐子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戴眼鏡?
他也猛地抬頭看我,好像突然從沉思中驚醒一般。我沒開口,音樂聲音太響,我嗓門兒不大,索性不白廢力氣。而且我也沒心思去解釋我的唐突。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干嗎還跟他廢話呢?我快步把自己混進舞池里,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也在看我,隔著五彩斑斕的鏡片兒。
我趕快把臉扭開了,眼前換做誰的後腦勺,頭發根根倒豎著,像只遇到敵人的刺蝟。我渾身的血液都一股腦地往上沖,連毛細血管也都緊張著。我猛地拉住“刺蝟”的細胳膊,硬生生把他拖到牆角,狠狠瞪著他一字一句地問︰
“桐在哪兒?”
ebby有點發懵,額頭上擠出好幾排皺紋兒,好像徒手畫的圍棋棋盤,而他圓睜的小眼楮就是兩粒圍棋子兒,只是被人不小心丟在棋盤外邊兒了。
過了大半天他才反應過來,仿佛是定格的錄像帶突然恢復了播放,他臉上的笑容一氣呵成,眼楮從綠豆變成月牙兒,脖子和肩膀也好像抹了機油,似乎可以三百六十度地旋轉。他聳聳肩,尖著聲音用英語對我說︰
“桐?我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剛才還見到他呀?”
他旋轉著腦袋好像在四處尋找。我手里加力,扭緊了他的胳膊怒吼一聲兒︰“你把他帶到這兒干嘛來了?”
他立刻縮起細脖子連聲叫疼。我手底下放松了點兒,可絕沒松手的意思。我用英語再問一遍︰“你為什麼把他帶到這里?”
“幫忙啦!他說要找工作的!aooooch!你把我扭疼了……”
“hi!你好啊!”
突然有只手落到我肩膀上,指尖兒上還搞著小動作,好像要給人搔癢,結果卻使人更癢。我後背本來出了汗,這下兒干脆打了個寒顫。我扭過頭,身後站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有點兒眼熟,再仔細看看她脖子上的“富士山”,原來他不是女人,是maggie。
“在這里見到你,真令人吃驚啊!”maggie沖我擠一擠眼。我一閃身,ebby卻借機從我手底下掙脫了,一溜煙兒鑽進舞池里去,邊走邊說︰“maggie,他交給你了,讓他have fun(狂歡)……”他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可我已听不見他說什麼,接著,他刺蝟頭一閃,隨即消失在人群里。
我正要追上去,maggie卻拉住我的胳膊。我一陣心煩,想要甩脫他的手,他卻拉得更緊,頭也湊近了,立刻一陣香風,燻得我幾乎要昏過去,他在我耳邊說︰
“我剛剛好像看見你的朋友了。”
“他在哪兒?”我連忙扭頭盯著她問。
他松開我的胳膊,雙手一攤,聳聳肩膀,嘴角出現幾條向下的皺紋兒。
“你大爺的!”我小聲兒用中文罵了一句,扭頭要走,他卻突然又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邊說︰
“你要是找到他,他也許會告訴你,這里好玩兒得很呢!”
說罷又沖我擠擠眼。他嘴角兒仍帶著笑意,可眼楮里有股子東西,讓我突然想起白雪公主的巫婆後媽。
我正想怎麼把“你大爺的”四個字兒翻譯成英語,他卻沖我哈哈一笑說︰“have fun!(狂歡去吧!)”
不等我回答,他那鰻魚似的腰身,已卷到一群狂舞的人群中央,上上下下地做起蹲起運動來了。
我站在原地,發現自己正攥緊了拳頭,渾身微微發抖。
音樂突然消失了一秒,然後又更猛烈的響起來,我心里一驚,一抬頭,看見遠處台子上跳鋼管舞的男人,有個胖子正色迷迷的撫摸著他內褲下鼓脹的臀,手里攥著一張看不清面值的鈔票。
今兒晚上我一定得找到桐子!他哪兒去了?ebby到哪兒去了?我轉身再次撲向狂舞的人群。
可突然之間,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嘎然而止。
舞池四周的幾盞吊燈同時亮了起來,maggie爬上跳鋼管舞的高台,笑容夸張得仿佛要把皺紋兒里的粉都擠出來。他大聲宣布︰“感謝大家光臨!已經兩點鐘了,是啊是啊我知道,美好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可我們得打烊了,咱們下次見吧!”
我突然明白過來,第一個沖到酒吧門口兒守著,看著屋里的人一個一個走出來。
各種年齡,各種體形,各種膚色,各種發型,或者笑著鬧著抱在一起;或者孤零零低著頭;或者當我不存在;或者沖我瞟上一眼,目光里帶著說不出的東西。
我咬緊牙關,緊盯著那些臉,盡量不落下任何一張。
可沒過多久,就沒人再走出來了。只剩下門上一盞燈,詭異地閃著幽蘭的光。
藍燈也滅了。門變成黑牆上一個昏黃的窟窿。
窟窿里有個身影在蠕動。是那個看門的墨西哥人。他出來關門了。
可我還是沒看見桐子。也沒看見ebby。也沒看見maggie。
我突然覺得自己蠢極了。這輩子都沒覺得自己這麼蠢過——這酒吧還能沒後門兒嗎?我向正在鎖門兒的墨西哥人打听,他舌頭繞著圈兒愛搭不理地告訴我︰後門很難找,再說酒吧里根本沒人了。
我有點兒手足無措。我想找人打架。
可對面兒只有這墨西哥人,還隔著一扇鐵門,更何況他已經從里面把門鎖了,就好像他看透了我的心思,那原本慢吞吞的動作也突然變麻利了。
我照著鐵門踹了一腳,可沒能弄出太大的響動來。老墨居然連頭都沒回。我正要轉身,背後卻突然有人用英語問︰
“你在找什麼人嗎?”
我轉過身。大概離我四五米的距離,站著一個瘦高的男人,戴著眼鏡,穿著黑色皮衣。
正是被我誤認為桐子的男人。只不過剛才他坐著,而且也沒穿皮衣。現在他站著,個子似乎比桐子還要高些。
“是的。”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你找誰呢?”他的英語里帶著點兒口音,該是大中華地區的,說不好是香港還是新加坡。舊金山有不少操這種口音的中國人,跟他們講普通話有時還不如講英語方便。所以我用英語回答︰“我朋友,一個男孩兒。”
“他長什麼樣兒?”
“很瘦很高,身材有點兒像你,不過比你年輕。眼楮很大,臉色有點兒蒼白……”我努力思考著,盡量把所有桐子的特征都說出來。
“他是不是一直咳嗽?”他打斷我。我忙點頭︰“他在哪兒?”我心里像有只貓爪子在抓。
“他跟一個男人走了。”
“跟誰走了?”我好像吞了個正要爆炸的麻雷子,藥捻子的煙正從七竅里往外冒。
“我不認識,一個……白人,一個胖子。”
我猜這會兒我的眼神一定能嚇死人。我盡量用溫柔的口氣問︰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大概十一點吧。”他回答。
我像個泄氣的皮球,恨不得立刻就躺地上。
我在這兒折騰了大半夜,他卻在我到這兒兩個小時之前就走了,還跟個白人胖子。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往地上躺了。我想摔東西,想罵人,想哭。
可那高個子家伙還木呆呆地站在我面前。我不能摔他,也不能罵他,更不能抱著他哭。
我說了聲“thanks”,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可我不大清楚該往哪兒去。
“excuse (對不起)”他卻在我背後喊。
我停住腳步,轉身看他。
他結結巴巴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干嗎?”
“我……我想問你能不能把電話留給我。”
他一低頭,眼鏡片在路燈下一閃。
我看了他一眼,長得並不難看。
我差點兒笑出聲兒。緊接著心里一陣涼。我搖搖頭說︰“不用了。那東西你用不著。”
說罷我轉身繼續走我的路。腳步更快。有幾次我想回頭看看他是不是還站在那兒。可我忍住了沒回。不過是個凌晨在街上游蕩的可憐蟲罷了。
不是和我一樣嗎?我不正在街上游蕩呢?我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嗎?
舊金山的夜晚真的很冷。我忍不住要打哆嗦。街道上的霧氣更重了,空氣中似乎漂浮著許許多多的小水珠,使十幾米以外的路燈看上去好像蒙著紗巾一般。走在這水霧之中,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在深海游泳的魚,半聾不瞎的,四周一片漆黑,說不定前面就是鯊魚張開的大嘴,誰知道呢?誰又在乎呢?游進去也就游進去了。
反正這黑暗中的犧牲品不只我一條。
桐子是不是已經游進去了?他有沒有留意那昏暗的路燈呢?有沒有留意井蓋兒上冒出的白氣呢?還有馬路中間兒有軌電車的軌道,好像兩條緩緩前行的蛇,身上泛著油光兒,永遠並肩往前爬,卻永遠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
有點兒像,像我和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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