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里,帕哈拉甘火車站。---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與攢動的人流。灰色的站台沐浴在日光中,火車頭不斷噴吐煙霧,汽笛像群煩躁的公牛似的此起彼伏。
如果要在這迷魂陣般的人潮中尋找我的身影,你會看向哪里呢?也許你會在那群擺出各種姿勢躺在水泥地坪上休息的流浪兒中尋覓我;甚至猜想我是個未成年的小販,將車站廁所中的水注入塑料瓶,權充喜馬拉雅山的礦泉水;你還可能以為,我是那些衣衫骯髒褲子破爛的清潔工中的一員,拖著長長的掃把,將月台上的塵埃掃到鐵軌上;或者,你會將眼光投向那些穿著紅色制服的腳夫,他們頭上頂著沉重的物品,碎步疾行。
都不是。我既非小販,也不是腳夫,更不是清潔工。今天我可是貨真價實的乘客,要搭乘火車去孟買,而且事先就訂好了臥鋪車票。我穿了漿洗過的白色襯衣——百分之百純棉,和levi’s牌牛仔褲——沒錯,levi’s牌牛仔褲,在西藏市場買的。我目標明確地走向五號站台,去乘坐到孟買的西行快車。
我身邊跟著步履艱難的腳夫;他頭上頂著個淺棕色皮箱。這個腳夫是我雇的。他頭上的箱子是屬于我的,里面裝著五件衣服、一些舊玩具、幾本《 澳洲地理 》雜志、一個準備送給薩利姆的電子游戲機。箱子里沒放任何錢。我听說過太多盜賊們在火車上作案的故事。他們在夜里用迷藥將你迷倒,然後拿走你的東西。我才不會傻到把我生命中最貴重的東西——我從泰勒家掙到的所有工錢——放在箱子里去踫運氣。所以,我隨身攜帶那個馬尼拉紙信封袋,里面裝滿了新嶄嶄的、面值一千盧比的鈔票—— 一共五十張。我將它藏在一個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我的內褲里。
我用余下的兩千盧比安排了這次旅行。我添置衣服,買了車票還有要送給薩利姆的游戲機。剩下的要支付腳夫的費用,還可以買點兒飲料和食品什麼的。
我飛快瞟了一眼上衣口袋里幾張零散的票子,估計這些錢足夠讓我打一輛三輪摩的,從班德拉終點站駛到薩利姆位于加可帕的分租公寓。薩利姆見我坐著摩的而不是當地火車出現在他的面前時,準會大吃一驚吧?但願他看到電子游戲機後,不會因為過度幸福而昏過去。
五號站台比超級市場還擁擠。小販們拼了命兜售他們的商品,就像小商人在政府機關前攬生意一樣。旅客們在預訂車票名單上搜尋自己的名字,其熱情不亞于學生在考試發榜單上找名次。我發現鐵路部門對我的名字完全是斷章取義,寫成了羅摩。不過,看到自己被分在s7車廂的三號下鋪,我還是很高興。
s7車廂差不多在這列長長的火車的尾端了。當我們終于進入車廂時,腳夫已經累得汗流浹背。我在靠門邊那張指定的鋪位上安頓下來,將箱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鋪下面。我付了腳夫二十盧比;他與我討價還價,說從車站入口到車廂的距離實在很長,所以我又給了他兩個盧比的小費。打發走腳夫,我開始打量身邊的環境。
我所在的包廂一共有六個鋪位。一個在我的上方,兩個在我前面,兩個在側面。坐在我對面下鋪上的是一家四口,父親、母親、兩個孩子——男孩與我年齡相仿,女孩稍大一點兒。父親是一個中年的馬爾瓦爾1 商人,穿著具有標識性的黑馬甲,戴著黑帽子。他長著濃密的眉毛,細細的鉛筆一樣的胡須,面部表情嚴厲。他的妻子同樣人到中年,看上去也同樣嚴肅。她穿著綠色紗麗,黃色緊身胸衣,看我的眼神滿是猜疑。
男孩瘦瘦高高,看上去還算和善,但那個靠窗子坐的女孩如一塊磁鐵般,牢牢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她身材縴細,容貌秀麗,穿了件藍色的沙麗克米茲,圍巾隨意搭在胸前,描了眼線的雙眸顧盼生輝。她膚色潔淨,有著可愛的嘴唇。
她是我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美的女孩,是那種讓人看了第一眼還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的女孩。我覺得自己簡直要迷失在她那勾人魂魄的眼楮里了。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對她的美麗作進一步的遐想,一陣嬰兒的響亮哭聲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這是個小男嬰,只有幾個月大,坐在媽媽的腿上。年輕媽媽穿著皺巴巴的紅色紗麗,表情憂郁,像是獨自帶著嬰孩旅行。她試著用橡皮奶嘴安撫嬰兒,但孩子繼續號啕大哭。不得已,她終于撩起胸衣,將一只乳房塞進嬰兒嘴里。嬰兒滿足地吮吸起來;她輕輕搖晃著兒子哄他入睡。從我坐的位置看過去,正好瞥見她衣服底下豐滿的棕色乳房。我一時覺得嘴巴發干,直到發現對面的馬爾瓦爾商人盯著我看時,才將目光移向她身後的窗戶。
一個茶水小販走進我們包廂。只有我一個人要了杯茶。他將溫吞吞的茶水倒進一個陶制杯子,喝起來有點兒土腥氣。他走以後緊跟著來了個賣報紙的小販。商人買了一份《 印度時報 》,他兒子買了本美國的《 阿奇漫畫 》。我用所剩無幾的零錢買了最新一期的《 星光燦爛 》。
伴隨著最後一聲汽笛,火車啟動,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半小時。盡管能清晰地看到站台的時鐘顯示出六點三十分,我還是掃了一眼我的手表,故意晃動我的手腕,希望別人特別是那個女孩,能注意到我戴了塊嶄新的卡西歐。這只日本造的雙日歷手表能同時顯示時間和日期。這可是我在黑市買的水貨,整整花去兩百盧比呢。
父親全神貫注于報紙,兒子在看漫畫,母親開始張羅晚餐。年輕的媽媽已經睡著了,孩子仍然叼著她的奶頭。我假裝在看電影雜志,翻到雜志最中間的跨頁圖片那兒。上面是最新的性感偶像普那姆•辛格穿著比基尼的照片。但我對她成名的本錢毫無興趣,而是不時地偷偷瞥一眼女孩。她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城市風景,一眼都沒瞧過我。
晚上八點,一個穿黑色馬甲的檢票員走進車廂。他要所有人都拿出票來。我有點兒炫耀地抽出我的車票,可他連看都不看,只在上面打了個眼便還給了我。檢票員一走,那個母親就打開了一個長方形的硬紙板食品盒。啊,里邊有好多美味呀。我看到有癟癟的普利斯小面包,黃色的土豆,紅色的泡菜,還有甜點。家庭自制的牛奶球沾糖漿和奶甜腰果條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包廂,令人垂涎欲滴。我也感到餓了,可是餐車服務員還沒來征訂晚飯,我應該從車站帶些食物上來的。
馬爾瓦爾人全家吃得很來勁。父親狼吞虎咽地把普利斯小面包一個接一個送進肚子里。母親剝去金黃色的土豆皮,每吃一口都要就一根多汁的腌辣椒。男孩直奔那些沾糖漿的牛奶球,連糖漿也嘖嘖地大口喝了下去。只有那個女孩輕嚼細咽,吃相文雅。我悄悄舔了舔嘴唇。奇怪的是男孩給了我兩個牛奶球;我禮貌地謝絕了。我听到過太多小偷假扮成乘客的故事︰他們請同車廂的旅伴吃摻了蒙汗藥的食物,然後拿走他們的錢財。我沒有理由相信一個喜歡看《 阿奇漫畫 》的男孩子就不會是盜賊。但如果是那個女孩請我吃點兒什麼,我也許——不,我肯定——會接受。
晚飯以後,男孩和女孩玩一種叫做強手棋的游戲。父親和母親肩並肩坐著聊天。他們談論電視上最近播放的肥皂劇,有關購置房產和到果阿旅行度假之類的事。
我輕輕地按了按我的下腹部。那里,在內褲靠近腰帶的地方,藏著五萬盧比嶄新的票子。我感覺到所有那些錢產生出來的力量已經滲透進我的胃、我的腸子、我的肝髒、我的肺,甚至進入了我的心髒和大腦。咬噬著我的胃的饑餓感就這樣不可思議地消失了。
我看著面前這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不再覺得自己是個非法闖入者。很快我就無須從外面窺視他們那奇妙的世界;我會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能用他們特有的語言、與他們平等交流的一員。我也能像他們那樣,看中產階級的肥皂劇,在周末玩任天堂游戲或者到兒童沃爾瑪逛一逛。
火車旅行充滿無限的可能性,一切都在變化之中。當你到達某地時,你跟出發前的那個人已經判若兩人。你可能在路上結交新朋友,也可能遇到從前的仇敵。你可能因為吃了不新鮮的咖喱角而腹瀉,也可能因為喝了不干淨的水而感染霍亂。還有——我敢說,你甚至會遭遇愛情。我,這個坐在2926a次列車上s7車廂三號臥鋪位上、內褲里面藏著五萬盧比的人,正被一種折磨人的可能性鬧得心情激動神魂不安。我的意思是說,我可能,僅僅是可能,愛上了一個漂亮的身穿藍色沙麗克米茲的旅伴。我說到的愛情,並非是那種無法得到回報的、不平等的愛,好像我們平常說的對電影明星或名人的那種虛幻的愛。我說的是真正的、實際的、可能的愛。這種愛不是止于“流淚到天亮”的單相思,而是可以終成正果的婚姻。還要有孩子,全家一起去果阿度假等等。
我之所有,五萬盧比。僅此而已。但是每一個盧比上都有一個色彩斑斕的夢想;它們在我大腦的寬銀幕上伸展,放大成了五千萬!我屏息凝神,希望這個美夢持續得長一些,再長一些。因為白日夢總是比沉睡時的夢更為短暫易逝。
過了一會兒,那對姐弟玩厭了游戲。男孩坐到我身邊來,我們開始聊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克夏,他的姐姐叫米娜克西。他們家住在德里,這次是去孟買參加叔叔的婚禮。阿克夏興致勃勃地說到他的索尼ps2游戲機和電腦游戲。他問我關于音樂電視節目和網上沖浪的事,還說到某些色情網站。我告訴他,我能講英語,喜歡讀《 澳洲地理 》雜志,玩拼字游戲,我有過七個女朋友,其中三個是外國人。我還告訴他,我現在有ps3游戲機了,還有一台奔騰5電腦,有時我沒日沒夜地在網上沖浪。我還告訴他,我這次去孟買是為了找自己最好的朋友,薩利姆。等下了火車,我準備直接打個的從班德拉終點站到加可帕。
我應當知道,愚弄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比愚弄一個六十歲的老頭要困難得多。阿克夏馬上就看穿了我那套蒙人的話。他嘲笑我說︰“哈!你其實根本就不懂電腦。ps3游戲機還沒有開發出來呢。你是個大騙子!”
我無以抵抗他的譴責,但還是嘴硬地說︰“哎,你認為我說的都是大謊話啊?好吧,阿克夏先生,我現在就告訴你,立刻告訴你,我口袋里有五萬盧比。你活到這麼大,可曾見到過這麼多錢嗎?”
阿克夏根本不相信。他向我挑戰,要我拿出錢來證明給他看。鎮一鎮他的願望是如此強烈,誘惑著我轉過身子,把手伸進褲腰里去。我掏出了那個馬尼拉紙信封袋,它已經有點兒受潮了,還帶著輕微的尿味,又或許是我的汗腥氣。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一捆嶄新的、千元面額的大票子,在他的面前得意洋洋地刷地一撥拉︰那票子就像美麗的鳥兒振翅欲飛。然後,我很快把它們裝回到信封里,將信封鄭重地放回原處。
你大概猜想得到此時阿克夏是什麼模樣。他的兩只眼楮簡直就要從眼窩里跳出來了。這是一種值得永久品味的勝利感。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能夠言之有物,而不是言之有夢。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注意到別人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樣新的東西︰尊敬!它教給我非常有價值的一課︰夢想的力量只能主宰你自己的思想,但是有了錢,你就可以凌駕于別人之上。再一次,它讓我感受到內褲里邊的那五萬盧比就像是五千萬。
現在是晚上十點,每個人都幾乎進入了夢鄉。阿克夏的母親從綠色手提箱里抽出亞麻布床單,開始為全家要用的四個臥鋪做就寢的準備。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在旁邊的鋪位上已經熟睡;他們並不操心枕頭和床單。我沒有鋪蓋被褥,而且也不困,所以我坐到窗邊,感受冷風輕撫我的臉頰,看著火車穿過沉沉黑夜。
我對面下鋪睡著阿克夏的母親;上鋪是她的女兒米娜克西。父親爬到我的上鋪,阿克夏則睡在我旁邊的上鋪,也就是那個年輕媽媽和孩子的頭上。
父親徑直入睡了——我能听到他的鼾聲。母親側身而臥,將被單拉到身上。我抻長脖子,瞥了一眼米娜克西,但只能看到她的右手及手腕上戴著的一只金鐲子。突然,她從床鋪上坐起來,正對著我彎下身子,脫掉她的鞋子。她的圍巾耷拉下來;我清楚地看到,從藍色克米茲v形領口處露出了她的一部分乳房。這一情景將難以控制的、愉快的戰栗送上我的脊背。我猜她可能發現我在偷看她,因為她迅速用衣服遮住胸口,還不滿地白了我一眼。
不多久,我也漸漸進入了夢鄉。我夢著那些中產階級的夢想——買了上百萬種不同的物品,包括一輛紅色的法拉利和一個穿著藍色沙麗克米茲的漂亮新娘。當然了,所有這些只花了五萬盧比。
我是被人弄醒的。有什麼東西在戳我的肚子。我睜開眼,發現一個皮膚黝黑、長著濃密黑胡須的男人正用細木棍使勁捅我。但讓我困惑的並不是木棍,而是他右手握著的一把槍!那槍並沒有指向具體的某個人。
“這是搶劫。”男人平靜地宣布,那聲調就好像在說︰“今天是星期三。”他穿著白t恤、黑褲子,留著長長的頭發。他很年輕,看起來就像個街頭羅密歐,或者說大學生。但說實話,我還從來沒在電影銀幕之外見過這樣的強盜;也許他們就是像大學生。他再次開口︰“我要你們全部從鋪位上爬下來,慢慢地下來。如果沒有人想當英雄,就誰都不會受到傷害。別想逃跑;我的兄弟已經堵住了出口。如果你們全都乖乖地合作,只要十分鐘就能完事。”
阿克夏、米娜克西還有他們的父親,同樣被槍逼著,慢慢從鋪位上爬下來。他們看起來還有點兒迷迷瞪瞪的,動作也不穩。當你半夜三更突然被人弄醒時,大腦是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作出反應的。
現在,我們全都坐在下邊的鋪位上。阿克夏和他父親坐在我旁邊,米娜克西、她母親和帶小孩的女人坐在我們對面。嬰孩又開始情緒躁動大聲哭鬧,年輕母親試圖安撫孩子,而孩子卻哭得更厲害了。盜匪聲色俱厲地說︰“給他喂奶!”年輕的母親驚慌失措地撩起上衣,一下子露出了兩個乳房。盜匪咧嘴淫笑,作勢去捏她的一個乳房。女人驚叫著,趕忙拉下衣服遮住胸脯。強盜哈哈大笑。此時,我一點兒都不感到亢奮了。一把子彈上膛的槍頂著你的頭,可比暴露在外的乳房更能吸引你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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