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我十六歲那年的第一場雪，如此憂傷。
我在熟睡中醒來，透過窗格子看見了紛飛的大雪。他早已起來，正站在院子里的雪地里，手里拿著掃帚，卻沒有去掃雪，而是怔怔地看向南方。
他曾在一次閑聊中告訴了我他這十六年的去向。我知道這是命運使然，我無法怨恨任何人。我等的那個男人還是沒有歸來，可能是真的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在他的身邊走過，推開院子的門，呼嘯的西北風從門里穿過，夾雜著冰冷的雪。我拿了一把小掃帚，在紫薇花樹下精心地掃出一片空地。然後我站在那一片空地上，我知道，我腳下踩的這片土地他也曾踩過，他在這里畫了一幅畫，寫了一行字，他在這里說會回來找我。
是的，我想，他會回來找我。
我身後的男人跟了過來，他拍著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魚蔓，咱們等這場雪化了就走好嗎？
他已經告訴我，十六年前他去小鎮上買東西，結果在路上被一伙官兵抓去做了壯丁。部隊一直向南，他一路上受盡非人的折磨，他挖壕溝，扛機械，拉大炮，即使這樣一天也總是要挨鞭子的。說這些的時候，他褪下衣服讓我看他的後背。我撫摩著那些鞭痕，隱隱的血腥氣襲來，還有那十幾年依舊無法消失而且更加沉重的痛。他說，他被那伙土匪囚禁了三年，一直到全國解放才算是得到自由。可是這個時候，等他一路乞討回到家的時候，早已不見了我的母親和他的孩子。他開始尋找，這一尋找就是十三年，終于來到這里。
我問他，你每到一個地方，都是這樣問嗎？你認識豢喜嗎？
他笑著點頭。是的，因為我除了尋問她的名字，不知道還能怎樣。
他說，他在山東的青島安了一個新家，並問我，和你的母親還有魚禾，咱們離開這里去青島好嗎？那里才是魚蔓你真正的家。
我當時正望著南方，我說，我不想走，你去問我的母親吧，還有魚禾。我想魚禾是願意跟你走的，但是對于母親我卻不知道。你也不能知道了，是嗎？我說著，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每當提及我的母親我就這樣，我自認為是一個堅強的孩子，可是在母親面前，我真的永遠只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他真的坐在母親的床前，握著母親的手問，豢喜，我們離開這里好嗎？我在青島還有一個家，那里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說不定你會慢慢地好起來的，還有那里的教育也好，咱不能耽誤了兩個孩子。
我的母親是有意識的，至少我這樣認為，因為我親眼看到當他說要帶我和魚禾走的時候，她眨了眨眼皮，意思是同意。可是當他說一起把她也帶走的時候，她的眼皮卻一直翻著，好久沒有落下來。她的意思是不想離開這里。
他疑惑地看著我，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願意留在這窮鄉僻壤終老一生。她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走？他問我。
我看著眼皮上翻依舊倔 的母親。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她的心里除了面前這個男人，還有一個人的。她對不起那個已粉身碎骨的男人。我怎麼能不了解我的母親呢，她是願意如此靜靜地待在這里了，她知道她所欠他的，她開始還，等她還完欠他的債，她也就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可是這些我怎麼能告訴眼前的這個男子呢？他也是極疼愛我的母親，不然不會相隔千里地尋來，更不會十幾年依舊單身。
母親是堅決不願意離開這里的，他想過要強行帶走我的母親，我極力阻止。我說，我不干涉你們的事，但請尊重她的生活。況且我也不會走。
是的，我也不會走，我要等那個人回來。我要是走了，他回來後又怎麼能找到我呢？
他問我，為什麼？
我說，不為什麼。如果你必須要回去的話，請把魚禾帶上吧，她一樣是你的女兒。我要守著我的母親，直到死。
這時，他說了一句似乎很熟悉的話，你真的很像你母親。
我問魚禾，你願意跟他走嗎？如果願意，等化了雪就趕路。去大城市吧，那里有大的學校，有火車，有高樓。這些都是你夢想的。
魚禾點頭，好久才問我，你呢？
我說，還是那一句話，我要守著母親，直到死。
你何必呢？
沒有原因，我就是要這樣。
可是你怎麼生活？
我有土地，就不會餓死。
那你會去看我嗎？
當然，我會去的，我還要去找大夫抓藥，給母親治病。
那好，我去。你記得要來看我。
好的，姐。我很少喊魚禾姐，在她要走的時候，我忽然抱住她喊她姐。姐，記得我會去看你的。
他們走的那天，雪依舊沒有停。可是他說，老父老母都在家里等他養活，再不回去是不行了。我說那好，路上要小心。記得回來看我們。
他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一些錢，這些足夠我們母女等到來年的糧食豐收。
我還是站在紫薇花樹下，看著他牽著魚禾的手在雪地里慢慢遠去。魚禾和他不時地回頭向我招手，呼喊著讓我回去。
我站在那里不動，白茫茫的原野上，一只大鳥突然飛了出來，迅疾地劃過純淨的天空。雪花被鳥的翅膀撕裂的聲音悠悠地傳來。
我茫然四顧，那天，我穿著粉紅色底子綴小白花的棉襖。在這個世界第一次感覺是如此的耀眼奪目。
我的淚水又出來了，並迅疾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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