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步走在陰森的林道中, 任驚雷跟在身邊。
“任卿你從小就跟在裴將軍的身邊?”
“是的, 蒙將軍不棄,從小收養。”
“非常恨南陳嗎?”秦諾低聲問道。
明白秦諾話里隱藏的意思, 任驚雷頓了頓, 才回道︰“兩國交兵,勝者為王,本就沒有什麼好在意的。臣不會像崔將軍那樣看不開的。”
秦諾看了他一眼, 看來崔騫在南陳屠戮世家的事情, 軍中大都是知曉的。
“像臣的全家, 雖然被南陳當年的水師總督白飛恆所屠戮, 但是攻陷南陳之後, 白飛恆滿門數百口人一樣被我軍所殺,僅余幼子幼女, 跟著偽帝逃去了南方。殺來殺去, 不都是一個樣。”任驚雷低聲嘆息著。
秦諾心神一動,他是在提醒自己什麼, 亦或者只是單純的真情流露?
秦諾目視著身後的年輕軍官, 任驚雷的目光中有些失落,又有些茫然。
在月色的籠罩下,一雙秋水明眸閃爍著星辰般的光澤,看起來有一種深邃的憂郁。
這種眼神, 讓秦諾腦海中情不自禁浮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崔騫。
不說性格如何,那家伙天生就是這樣一幅勾人的眼神。
任驚雷的容貌與他雖然截然不同,但此時此刻, 竟然詭異地有點兒重合。
想到這兩人,秦諾突然又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來。以前霍幼娟跟她開玩笑時候提起的八卦。京城的勛貴豪門之中,崔騫和任驚雷,可是閨閣圈子里齊名的金龜婿啊!只因為兩個人不僅年輕俊俏,事業有成。最重要的是,都是父母雙亡,沒有其他兄弟姐妹,而且年紀輕輕就繼承了大筆財產的!
套用一句後世的話,就是有房有車、父母雙亡。
要知道,這個時代可不像後世,兩代人能夠分開居住的。女子出嫁之後,上需要侍奉公婆,下還得撫育兒女,中間伺候夫君,平時還要考慮如何跟妯娌相處,規矩禮儀一大堆,簡直能把人折騰死。要不然寶哥哥怎麼說,未出嫁的女兒是珍珠,出嫁了之後就是死魚眼珠子了。無他,生活的殘酷磋磨而已。
所以兩人在閨閣圈子里,是人人覬覦的金龜婿。其中崔騫出身更高貴,爵位顯赫,但性格傲氣冷淡,不好相處,任驚雷出身雖略低,但家宅富裕,為人又溫柔體貼。兩人各有各的好處。只可惜兩個人都至今未婚。
秦諾忍不住問道︰“沒有想過成家嗎?”
任驚雷愣了瞬間,似乎沒想過皇帝會詢問這個問題。
秦諾也覺得有些過分,畢竟是別人的隱私,笑道︰“是朕失禮了,任卿不想回答也沒關系。”
任驚雷笑了笑,“身在戰場,也許何年何月,便會無常先至。何必這麼早成家,拖累了別人。”
是想到之前自己家人身亡的慘劇嗎?秦諾默然。
“有朝一日,臣希望能看見天下太平,這樣也就不必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劇,到時候臣就可以解甲歸田,游歷江湖,四海泛舟,當個閑人了。”
秦諾有些意外,他也接觸過不少禁軍五衛的軍官,任驚雷這樣年輕又身居高位的,大多數都想著建功立業,封妻蔭子。
眼前任驚雷,少年從軍,戰功顯赫,沒想到從骨子里卻是個反戰派。
一句話說完,任驚雷猛地醒悟過來,低頭道︰“臣失言了。”
任何帝王,都不會想听見自己的戰士有如此退縮厭戰的心態。也許是今天的夜風太柔軟,而皇帝的態度也過分溫和,竟然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表露了少許……
秦諾不以為忤,搖頭道︰“朕明白,只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才明白戰爭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
這下輪到任驚雷驚訝了,秦諾這種少年登基的帝王,一般滿腦子都只想著皇圖霸業,極少對戰爭有這樣清醒的認識。
秦諾收回了視線,不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他轉而問起了北疆的事情。
任驚雷立刻從善如流地將剛才的話題拋在腦後,說起他和裴拓在裴翎身邊少年學武的趣事。
他口才敏捷,言辭生動,秦諾听得津津有味。
“等等,裴卿會做飯嗎?”從他的講述中,秦諾又有新發現。
“當然,將軍做飯很好吃啊。”任驚雷笑道,“北疆軍中,有時候將軍實在受不了伙夫的廚藝的時候,就會自己動手,哈哈,那時候,我和裴拓就有口福了。”
秦諾一臉震驚,這個年代的男人,掌握這項技能的可很少見啊。
不過听說裴翎在軍中,是出了名的和士卒同吃同宿,並不如那些世家出身的將領一樣,習慣特殊待遇的。
“嗯,不知道比起朕來,誰做飯更好吃。”秦諾摸著下巴。
“啊,皇上也會做飯嗎?”這下子又輪到任驚雷吃驚了。
“當然,朕的廚藝很不錯哦,有機會請你們嘗嘗。”秦諾笑起來,廚藝這種東西,是前世任何一只單身狗的必備技能好。
任驚雷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比起裴拓,任驚雷為人更加溫和通達,無論言談舉止,還是外在性格,相處起來,都讓人如沐春風,實在讓人不喜歡都難。
兩人一路說著,從花園走回了涼亭,轉眼大半個時辰過去了。
秦諾原本因為親手殺死秦澤帶來的那些郁悶,終于緩解了不少。
*****
京城之內,一隊騎兵快速奔波在返回京城的官道上。
遠遠看見了,守城軍官一聲令下,原本封閉的城門立刻開啟。
隊伍沒有任何減速,簇擁著兩輛馬車,瞬間沖入了京城之內。
兩個時辰的車馬勞頓,霍太後有些疲憊,但是當她走下馬車,看到眼前熟悉的宮殿時,立刻感覺精神振奮了起來。
眼前雖然是重重陰暗夜色,但前方的路卻帶著無與倫比的輝煌,她確信,等到明天早晨,升起的將是截然不同的太陽。
進了慈寧宮大門,霍太後順便問道︰“人都請到了嗎?”
“舒王爺的那位小王子,已經帶進了宮中了,等著太後。”
霍太後滿意地點點頭,吩咐道︰“去請範丞相、霍尚書……入宮。”她一連點了幾個名字,都是朝中二品以上的掌權大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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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府邸內,霍東來臉色非常難看。
太後已經回宮了!這個消息第一時間被送到了他的案頭。
宮內的線人低聲稟報著︰“是的,據說皇上突發急病,皇陵那邊跟隨的幾個醫官束手無策,只能連夜趕回京城,太後也一起回來了。”
“如今太醫院的幾位醫官已經前去乾元殿了。”
霍承光驚訝︰“怎會突然這樣?皇上身體一向很好的。”
霍東來臉色沉了下來。“太後說病倒,自然會病倒的。”
霍承光身體一顫,猛地醒悟過來,“伯父,您是說……”
霍東來沉默著,自家太後姐姐,竟然會選擇這麼突兀的道路,這是真的要將一切都逼到絕路上啊!權柄二字,就是這麼吸引人,不得到,毋寧死?
他身體顫抖著,太後明顯是要挾持逼殺皇帝,甚至皇帝已經被她殺害了。明天這大周的江山,要劇變啊!
霍承光目光閃動,“剛才太後和皇上返回京城,竟然一切悄無聲息。”
兩位天下間最尊貴的人物返京,按理說整個京城都要轟動起來,但是完全沒有任何風聲,霍家還是靠著內宮潛伏的眼線才得知了消息。
“五城兵馬司!”霍東來惡狠狠吐出一句話。
五城兵馬司的主事範曾,竟然也是太後的人!五城兵馬司加上平西營,難怪太後膽敢兵行險招。
可是城內還有一個裴翎,一個霹靂營啊。
霍太後是怎麼想的?或者她以為,只要皇帝死了,就一切大局已定,裴翎也不會太過介意。而且他是誅滅南陳的頭號劊子手,樂于見到一個南陳血脈的皇帝徹底消失?
可是裴翎真的會這樣想嗎?
對這個老對手,霍東來的理解遠遠比霍太後更深,他不認為裴翎會坐視不理。
要是霹靂營下場……
霍東來手都在抖著。這是要重復當年奪嫡時候的劇變嗎?可如今不是當年啊!外面還有南陳在打得如火如荼,如果朝中發生這種劇變,南陳的局面是別想挽回了。
霍太後這種行為……如果他知曉,必是要阻止這種異想天開的變亂。這樣只會讓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大周江山,再起波瀾。
或者霍太後明白,如果皇上真的已經駕崩了,那麼霍家就算再不情願,也只能乖乖綁上她的這輛戰車了!
所以一切最關鍵的是,皇上現在的情況如何?
霍東來頭一次感覺,選擇是這樣的艱難!
他沉下心來,仔細思考。
之前南陳血統一事,已經讓朝野人心浮動,不少臣子,尤其跟南軍關系密切的,暗中生出了別樣心思。霍太後這一次如果真的害死了皇帝,那麼接下來自然是憑借平西營和五城兵馬司的人鎮壓住朝中的反對聲音,然後,從秦勛和秦澤之中擇一繼位……
是秦勛!略一思忖,霍東來就明白了。皇帝的駕崩必需有人承擔責任,而秦澤就是現成的下毒凶手,因為之前皇陵坍塌一事,被苛責而心懷不滿,毒殺皇帝。
秦勛繼位,只怕也活不了太久,就要替換成他的兒子了。甚至干脆讓秦勛也在這一場變亂中身亡,直接擁戴那個小王子繼位。然後由她臨朝執政。
不虧是親姐弟,霍東來略一推測,就將霍太後的計劃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種瘋狂的計劃!
霍太後這是看準了神策營、神兵營、闢東營都不在京城,所以雷厲風行地下手了!
霍家已經走到了一個岔路口了,跟隨霍太後,繼續保持權柄?霍太後再瘋狂,也不能把母家清算殆盡,尤其她還需要朝臣的擁護,如果此時選擇跟隨霍太後,那麼霍家和太後之間的關系可以快速修復,一如既往。
可是,霍太後的計劃真的會這樣順利嗎?
霍東來眼楮閉上,復又睜開。“備車,我要去一趟慶雲坊東頭。”
霍承光大驚︰“伯父?”
霍東來擺擺手,“不必擔心,不會引人注意的。”如今神策營和神兵營都不在京城,他們手中沒有兵權,反而處在了一個被人忽視的位置上。
“如果宮中來人相召,就說我已經睡下了。不必應答。”霍東來簡單吩咐著。
霍承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沒有驚動任何人,管事匆匆備好馬車,霍府角落的小門打開,一輛樸素之極的青灰色馬車駛入夜色之中。
同樣的情形還在好幾家消息靈通的權貴之間發生著,表面上夜色一片靜謐,而私底下,一重重暗潮不斷涌動。
在權貴雲集的慶雲坊內,霍家距離裴家其實並不算太遠,車夫驅趕著拐了兩個彎,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听聞了霍東來上門的消息,裴翎爽快地迎了出來,笑道︰“想不到霍尚書大駕光臨。”
看著他衣衫齊整,神采斐然的模樣,霍東來立時明白,心中一片冰涼。
他苦笑一聲︰“听聞了宮中皇上病重的消息,心中恐慌,所以前來邀請將軍,想要一起入宮探視。”
“尚書大人果然關心皇上安危。不過據我所知,皇上修習武道也有些日子了,龍體康健,就算偶爾風寒,也只是小病一場,不會有大礙的。你我匆匆入宮,反而容易讓大家恐慌,以為皇上真出什麼事情了。”裴翎坦然笑著。
果然!霍東來垂下視線,“將軍倒是冷靜。”
裴翎也沒有繞彎子的意思,坦率笑道︰“不過心中多點兒底氣罷了。”
“倒是尚書大人,既然來了,不如在這里暫歇片刻。也免得回去,還得找借口推諉宮中的召喚。”
“也好。”霍東來點點頭,迅速冷靜了下來。
屏退了侍從,親自帶著霍東來去了書房,裴翎笑道︰“反正閑著無聊,手談一局如何?”
霍東來自然不會拒絕,兩人到了棋盤旁邊坐下,一人持白,一人持黑,開始了一場桌上廝殺。
兩人從少年時候,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子。對圍棋一道,都造詣極深,棋逢對手,戰局漸入僵持。
霍東來用晶石棋子敲打著桌面,隨口問道︰“在將軍看來,皇上資質如何?”
“皇上性情仁厚,寬以待人,通達權變之處,又常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哈,原來將軍也如此感覺。”
裴翎笑道︰“若無意外,也許會成為讓你我都贊嘆的明君。”
若無意外嗎?霍東來垂下視線,笑道︰“將軍對皇上果然一片赤誠。”
裴翎明白他的意思,只笑道︰“皇上並非斤斤計較之人,霍尚書想必自己也深有體會。”
霍東來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多問,有很多事情,他想要試探,卻明白,自己目前最重要的,還是渡過眼前的危機。
並非計較之人,也並不意味著對如此冒犯都無動于衷。
這一夜之後,朝中的勢力只怕要大清洗了。
窗外微風吹動樹枝,送來夏日夜晚特有的涼爽。如水般的月光籠罩著整個庭院,一切都寧靜而美好。
然而,天光乍破的那一瞬,整個京城都要迎來天翻地覆的劇變。而霍家這條大船,在這一場風暴當中,又會被裹挾著駛向何方呢?
自己的好姐姐啊,你可知曉,給家族帶來何種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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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宮闕,慈寧宮內。
霍太後皺起眉頭,她剛剛派人前去召見霍東來和範文晟等朝中重臣,然而讓她氣憤的是,幾個人都以形形色色的借口,拒絕了召喚。
都在觀望之中嗎?這些老狐狸,不見兔子不撒鷹的。
霍太後有些惱火,偏偏一陣接一陣的吵雜聲音從偏殿傳來。
是秦勛膝下的那位小王子,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頓時恐慌大哭,吵著要找娘親。才一歲多點兒的小東西,竟然天生這麼大的嗓門,哭嚎的聲音幾乎穿透整個慈寧宮。
霍太後原本就心情郁悶,被他這麼一攪,更是惱火萬分。
她沖著身邊女官喝道︰“立刻讓這個聲音停下來!哀家不想再听見任何動靜。”
太後極少這樣怒氣外露,侍奉的女官都嚇了一跳,連忙跑去偏殿,努力對付那個不好伺候的小王子去了。
不多時,耳邊的哭嚎聲漸漸降低,終于不可聞了。
霍太後這才感覺怒氣稍低。
她冷靜下來,閉目深思片刻,她吩咐道︰“傳令範曾,讓五城兵馬司的人將幾位大人“請”進宮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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