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諾趕到的時候, 林嘉正站在房內。
之前听說了秦澤返回的消息,林嘉立刻前往拜見, 然而剛出大門, 卻被侍從攔下了。
他是秦澤的授業恩師, 又是智囊,在這個皇莊里, 從來都是暢通無阻的, 哪怕去後宅都沒人阻攔。
那是皇莊的一個管事, 仿佛是主持采買事務的, 林嘉並不熟悉, 只是勉強能認出來罷了。
就是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管事, 此時帶著兩個護衛, 堅定而溫和地命令道,“林大人必須留在房間里。”
林嘉立刻意識到, 事情有變!
然而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根本不可能是這些人的對手,只能乖乖退回到房間內,焦急地思考著,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站在窗前看著門外的兩個護衛, 林嘉身體顫抖著,聰慧如他, 已經隱約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黑暗中的皇莊,似乎早早陷入了安眠,一片靜謐, 而在這樣的靜謐之中,又會浮動起怎樣的血腥殺戮呢?
林嘉滿心煎熬,而當皇帝的身影出現在廊道盡頭的時候,他終于徹底絕望了。
護衛打開房門。秦諾進了內中。
“林卿,久見了。”
“皇上竟然還肯來見一個將死之人嗎?”縱然已經明白了自己的結局,林嘉依然保持著冷靜,他跪倒在地,如往常一般行禮。
秦諾沒有讓他起來,他隨意撿了一把椅子坐下,正對著林嘉,問道︰“朕在你眼中,還算是皇帝嗎?”
林嘉沒有回答。
秦諾嘆了一口氣,“林卿是聰慧之人,先帝也常贊你未來肱骨之臣,朕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非得一條道走到黑呢?”
之前林嘉在奪嫡之亂的時候,選擇支持秦澤,這是人之常情,不算僭越。他本就是秦澤一脈的官員,那時候,他和秦澤兩人都是皇子,公平競爭,各有追隨者。
但是自己順利登基稱帝之後,已經佔據了法理上的優勢。林嘉身為朝廷命官,這個時候,顧念跟秦澤之間的感情,不是應該好好勸他認清現實,乖乖听話嗎。
為什麼還要跟著作亂呢?
實際上,按照秦諾的情報,之前一年,林嘉也確實這樣干的,而秦澤也並沒有繼續搞事的念頭,雖然還是心有不甘,但是已經能安心接受當一個親王了。
直到霍太後將葛賢妃死亡的真相告知,並且提出雙方合作。秦澤才轉了念頭。
收到密報,林嘉也卷入其中之後,秦諾大為驚訝。
秦澤是因為為母報仇的恨意佔據了上風,所以想要殺他這個皇帝,而葛長海是為了愛女,自然支持外孫。但是葛賢妃又不是林嘉的親眷,以他之睿智,為何要跟著一起上了這條賊船?
“朕執政以來,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嗎?”秦諾沉聲問道。
別說是為了那點兒南陳血脈啊,朝中一些守舊勢力,或者跟南陳有過征伐仇恨的臣子,可能會因為這個選擇投效霍太後,但林嘉為人心思活絡,不可能如此思想僵化。
而且相處日久,他也看出,林嘉性格聰慧敏銳而思慮通達。自己雖然幾次苛責刑部,並且折騰他,但是他並不是因為這種私人記恨而轉變政治立場的人。
他是真的想為這個天下,想為民生百姓做些什麼的。
這也是他選擇今日前來見一面,而不是像對付其他逆臣一樣,直接下令格殺。
林嘉苦笑一聲︰“也許是因為皇上的手段,太讓人心悸。”
“然後呢?秦澤就比朕強了嗎?”
“燕王不如皇上多矣。”林嘉實話實說道。
“哦,林卿如此支持燕王,朕還以為對十弟評價甚高呢。”秦諾意外。
林嘉平靜地說道︰“燕王生性聰慧,機敏好學,肯于納諫,是明君之象,但是……他依然不如皇上多矣。”
在秦諾的視線中,林嘉繼續說了下去。
“皇上臨朝不過年余,但崢嶸之象已顯,臣請問,皇上所求,是否大權獨攬,乾綱獨斷?”
想不到竟然被他看出來了。“難怪連父皇都稱贊你,”秦諾笑起來,“自古以來,為君者當然希望自身一言九鼎,否則何為君臨天下?”
“皇上所求者,只怕與以往君主不同。”林嘉冷靜地指出。
“皇上先以降稅收攬民心,再以金衣教蠱惑輿論,一步一步,蠶食權柄,將來皇上是要收拾天下門閥世家,將天下權柄和民望集于一身的。”
“只要天下百姓得以安康,這樣的結果不好嗎?”秦諾反問。
“若是皇上有一天,不想將這些利益和安康賜予百姓了呢?那時候,可有人能勸諫制衡皇上。”
“自登基起來,皇上待群臣謙和有禮,常肯納諫,但仔細斟酌,就會發現,都是些小事,在國朝大事上,皇上從來思慮固執,不肯轉變的,費心百般心機,手段出奇,也要達成所願。”林嘉平淡地說著,“比如之前朝野紛爭不斷的昌龍觀安撫使一職,可笑霍尚書和裴將軍,還在謀算不斷,其實皇上一開始就已經有所決斷了吧。”
這天下權柄,若真集于一人一身,尤其一個讓人徹底摸不透的皇帝身上,太危險了!
而燕王若登基,絕不會有這麼大的劇變,國政和外事都會肉眼可見的平穩下來。
秦諾嘆息了一聲,他以為,如今朝中,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裴翎,沒想到林嘉竟然也摸到了一點兒邊角,對于他迫切的改革之心。
只是,管中窺豹,他的理解有些偏差。
“乾綱獨斷的獨、裁者,是有些危險。不過,朕距離這個還有些遙遠吧?”秦諾笑道。
秦諾不想讓話題飄地太遠,也不想在這里長篇大論談論自己的政治理想,這些東西,做出來遠比說出來更加有力。
他確實想要乾綱獨斷,但那只是為了將來更加規模宏大的改革而打基礎,不是僅僅為了一人的爽快。不過現在就算說出來,眼前之人也未必能了解。
而且他也沒有那麼長的時間可以浪費。
比起這個,更簡單粗暴的手段才最有效率。
他直白地問道︰“林卿想要為燕王陪葬嗎?然後再讓林氏一族為林卿陪葬嗎?”
比起理想的遠大,現實更加殘酷。
林嘉霎時冷汗了。
“皇上……”
歷朝歷代,謀逆篡位,都是只有一個下場。之前逆王秦健謀逆,郭氏一族及其附庸的下場,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在被侍從困在房內的那個瞬間,林嘉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結局。但是此時被皇帝赤、裸裸提出來,尤其涉及到家族。那種瞬間浮現的絕望痛苦,幾乎要將整個人淹沒。
看著跪在自己面前顫抖不已的人,秦諾沒有繼續開口說話。
等了片刻,林嘉似乎從短暫的恍惚絕望中清醒了過來。
“皇上既然肯來見罪臣,想必已經有所決斷。”
“沒錯,朕願意給你一條活路,無論是你,還是你的家族親人。你可以再選擇這條路,投效朕的身邊。”
“皇上為何對罪臣另眼相看。”林嘉自認,跟眼前這位少年天子接觸以來,自己給對方留下的都是糟糕的印象。
“林卿是有才之人,而朕是愛才之君。這個理由還不夠嗎?”秦諾笑道。
他當然不會直接說,秦澤的行事,不僅通過繁絹一個渠道獲取的,就在事發之前數日,刑部的左侍郎唐晨秘密求見了他,向他告密燕王秦澤可能有所舉動。
唐晨並非霍太後或者燕王一脈的死黨,但是他人緣上佳,又是葛長海倚重的左右手,為人縝密謹慎,很快發現了他們暗中籌謀的蛛絲馬跡。
在左思右想之後,他最終選擇了告密。
然而告密之後,唐晨又跪地請求秦諾饒了林嘉性命。秦諾答應了,實際上,如果最後秦澤肯選擇放手,他能連秦澤的性命也一起饒恕。可惜,他自己選擇了另一條死路。
對于林嘉,秦諾有一個計劃,一直想要找人前來實行,思來想去,最合適的人,竟然莫過于眼前的林嘉了。
只是此事不急,還需要慢慢籌謀。
“林卿可以在這里仔細考慮清楚,反正時間還有很久。”秦諾平淡地吩咐著,轉身想要離開了房間。今晚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忙碌,不可能將時間耽擱在這里。
然而,就在秦諾即將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後面的的林嘉突然開了口。
“皇上希望臣干什麼?”
秦諾腳步一頓,轉過身看向林嘉。
“想通了?”這麼快就轉過彎來了,出乎預料。
“想通了。”林嘉苦笑,“皇上能法外開恩,已經是天大的恩賜,臣豈會不知好歹,浪費如此皇恩浩蕩的機會。趁著現在皇上還沒有改變主意,臣願意抓住這一線生機。”
不等秦諾說什麼,他繼續開口道︰“臣雖然自認才華不凡,但天下間人才濟濟,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原意為皇上效力者車載斗量。臣身為逆黨,皇上卻原意網開一面,所以臣大膽猜測,皇上原意放過臣,只怕是有重要任務,需要臣承擔,而且這份任務,是見不得光的。”
秦諾笑了笑。他看中林嘉,就是因為這份聞弦歌而知雅意的明、慧,再加上這張俊美不凡的臉孔賣相,還有迄今為止不錯的工作經驗。
“這個任務確實很重要,也很特殊。而且需要耗費多年的時光,甚至,也許執行這個計劃的人會葬身他鄉,永遠無法回來,連真實名姓都湮滅了歷史之中。”
不想浪費時間,秦諾直接開門見山︰“朕給這個計劃,命名為造神!”
“造神!”林嘉的眼神驟然變了。
以人之身,妄談神明嗎?皇帝想要創造什麼樣的神明?金衣教主這樣的嗎?金衣教日前已經由潛鱗司派人前來接手了。甚至整個教內高層,都換成了朝廷的班底。自己這個前教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除非……
“皇上想要在哪里造神?”林嘉敏銳地抓住重點。
“當然是北朔了。”秦諾坦然承認道。
這是他北朔攻略的重要一環。
這個時代的人,眼中的侵略還停留在武力征服,攻城略地上,而忽略了很多重要的方面。
通過昌龍觀,從經濟上入手,再通過造神計劃,從信仰和文化上入手,都是為了將來對付這個大敵,能有更多的助力和優勢。
所以他能夠放心用林嘉。
雖然在朝堂上政見不合,派系相對,但是在面對北朔這個強悍外敵的時候,無論是哪個派系,朝堂上都是空前團結的。朝中不少勛貴和武將子弟都曾經折損在北朔的戰場上,包括林嘉的一位堂叔父。
林嘉當年高中探花,就曾經上書景耀帝如何聯合西域和東川諸國,對北朔形成包圍戰略。不過當時他人微言輕,也沒有太多人在意。
在對付北朔的戰場上,他的忠心不用懷疑,以他的智商,也明白北朔的真正威脅,不可能干出引狼入室的蠢事來。
而從人選上來,林嘉擔任過金衣教主,對宗教的組織結構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再加上他天生俊美,賣相極佳,口才出眾,完全具備一個神棍所需的所有職業素養。
最重要的是,他在北朔那邊是完全的生面孔。
雖然是朝中備受期待的後起之秀,但是他畢竟入仕時間短,至今才不過是個刑部四品官,基本不在北朔的情報觀察範圍內。
一瞬間,林嘉想了很多,很長遠,他很明白,如果自己承擔了這個任務,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這個任務能成功嗎?”他不禁低聲說著。
“朕不知道。”秦諾沉聲回答,“朕只知道,一旦執行者進入北朔的地界,朝廷所能給予的幫助很少,甚至連潛伏在北朔的諜報網絡,為了保持這個宗教和神明的純潔無暇,都不能有太多的接觸。”
“也許,這個任務會讓人蹉跎一輩子,幾十年無法回歸中原,也許會在那個陌生的地域娶妻生子……也許,辛苦勞頓十余年,碌碌無為,只是邊境荒蠻部落的一個門客或者臣僚,甚至也許,在偶爾的一次沖突中,被其他的宗教排擠誅殺,死得無聲無息。”秦諾低聲說著,描述著未來的場景,一句比一句更壓抑。
“但是,如果成功,我朝對北朔,便有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利器。”林嘉喃喃說著。
秦諾頓了頓,移開視線︰“你也可以選擇拒絕。”
林嘉一怔,苦笑︰“臣有拒絕的余地嗎?”
“若你拒絕,削職為民,永不續用。你可以返回林氏祖籍,教書授課,寄情山水,成就一代大儒。”
“朕金口玉言。”這也是唐晨的哀求。
“這個計劃非常龐大,也異常艱巨。朕希望能有一個全心全意的人來執行,如果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覺悟,是肩負不起這樣的重任的。”
秦諾淡然說著,神情冷淡之中卻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魄力。
造神計劃,以凡人之軀,來創造神明,從而影響乃至決定一個龐大帝國的興亡嗎?
“臣原意!”林嘉突然開口,他的眼神明亮而堅定。
他的人生目標,從來不是碌碌而為,隱匿山林之中,一輩子當個修書教學的儒生,就算能成就一代大儒,又能如何?雖然是個文人,但他天生骨子里有一種冒險精神。
“多年以來,邊疆無數戰士熱血傾灑,生死牽系一瞬,臣雖是文臣,但有時也恨不得踏足疆場,奮勇殺敵。若是皇上的這個計劃能夠成功,無疑我朝對付北朔有了一個利器,一個不下于鐵浮屠、開天弩的利器。臣若能完成此舉,功德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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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山莊之內。
大殿之中,霍太後輕輕搖動著團扇。已經入秋時節了,夜晚山間的風帶著絲絲涼意。但她還是習慣持著扇子,微涼的風繚繞身上,讓她更加平心靜氣。
“都安置妥當了?”
“眾位宗室和大臣都安歇下來了,只是方才有想要求見皇上的,一概被擋了回來,看模樣並未生疑。”女官恭敬地回稟著。
“盯緊了人。”霍太後吩咐道,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反正也就這一晚的事兒了。”
一天的祭禮太過勞累,皇帝回宮之後就安歇了,有幾個宗室大臣想要稟報事務的,听說皇帝已經睡下,也無法可想,只能乖乖等待明天了。
避暑行宮很快陷入了一片安寧之中,大多數人在一天的勞苦之後都迫不及待歇息了,只有蛙鳴格外嘹亮,將漆黑的夜幕襯得越發靜謐深遠。
霍太後問道︰“已經確認過了?”
“燕王帶著人返回了皇莊之內,只是地宮之內並無尸首,想必是已經被帶走了。”
“哼,他倒是謹慎。”霍太後冷笑一聲。
之前她與秦澤聯合,除了將葛賢妃之死的真相奉送,當做誠意之外,雙方也商議好了下一步的動作。
秦澤登基,卻要先入御書閣學習,由她來臨朝執政。
秦澤選擇相信她,至少在明面上相信,如今在世的皇子,不過三人,秦勛與他隔著殺母之仇,去掉秦諾,也只能接受他登基了。
而且他登基,也是文臣武將和一眾勛貴宗室都能接受的。
戰亂時候,國賴長君。
當然,對霍太後喪心病狂,鋌而走險,將三人一並干掉,直接推舉旁系登基的可能性還是非常懷疑的。
所以在事成之後,燕王並沒有跟其他宗室一起返回避暑山莊,而是直接去了皇莊里。自己的地盤,更加安全。
“既然如此,就開始吧。”霍太後微笑著,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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