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78章 審判(28)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78章 審判(28)

    司爐工和卡爾一路前行,忽然見到有一扇門擋在前面。有個三角形的飾品裝飾在門楣上,飾品底下撐著數條呈柱狀的縴細鍍金女像。這樣奢侈的飾品怎麼會出現在船上呢?兩者根本就不搭調嘛!這個地方卡爾先前從沒來過,大概只有乘坐一等艙和二等艙的旅客才有資格來到這里。現在船上的間隔都被拆下來了,以方便清潔人員打掃衛生。他們在途中就曾遇到了這樣幾個人,他們將笤帚扛在肩膀上,還跟司爐工致意。卡爾一直待在最低等的統艙中,完全不曾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不禁驚詫萬分。走廊上安置著很多電線,還有一只的鐘丁零作響。

    司爐工有禮貌地敲響了房門,听到里面有人了一聲“請進”。在進門前,卡爾看到他做了一個手勢,暗示自己進門之後要保持鎮靜。兩人進門以後,卡爾不由自主地在門邊駐足。這個房間有三扇大窗,窗外就是波濤洶涌的海面。卡爾激動地注視著那片海,在船上停留的這五,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專注地凝望過海面。一艘艘大船沿著各自的航線擦身而過,巨大的海浪在它們沉重的身軀面前幾乎不值一提。仔細瞧瞧,這些大船之所以會不斷晃動,只是因為自身的重量所致。饒是其在航行途中,桅桿上的旗幟被風鼓得緊繃繃的,仍抑制不住其不斷飄揚。有鳴放禮炮的聲音從戰艦上傳過來。就在這附近,有一艘戰艦恰好駛過。它這一路上一直一帆風順,在這樣的庇護下,連船上的禮炮都在閃爍著燦爛的光輝。遠遠只見各艘大船的間隙中,駛過無數款式各異的船。而紐約就在這番景象的背後高高矗立著,在卡爾透過窗戶向紐約遙望的同時,自紐約各幢大廈的無數窗戶中也射出了無數道視線落在了卡爾身上。身處這間船艙中,任何人都會對自己所在的地區一清二楚。

    有三位男士圍坐在一張圓桌之側。其中一名男士身穿藍色的制服,是在這艘船上任職的軍官。其余兩名男士則穿著黑色的制服,是在美國港口任職的政府官員。有一堆形形色色的文件在桌子上高高壘起。軍官拿著筆迅速讀完文件後,便將其交到兩名政府官員手中。兩名官員讀了一陣子文件,要麼選擇其中的部分內容抄錄下來,要麼就將其直接收入自己的文件夾中。有時候,一名官員會吩咐同事幫自己做記錄,不斷有磨牙的聲音從話的官員口中傳出來。

    有一位身材矮的男士,正坐在靠窗的書桌旁邊,以背部沖向門的方向。在他眼前的那個書架上擺放著厚厚的賬簿,這會兒他正翻查著這些賬簿,忙得不可開交。有一只錢櫃就在他身邊,不知何時被打開了,顯而易見,里頭已是空無一物。

    房間里的第二扇窗戶最適宜眺望遠方,因為窗前連半分遮掩都沒有。在第三扇窗戶面前,有兩名男士正在談話,他們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其中一位男士靠窗而立,手中玩弄著一把劍,他身上也穿著船上的制服,胸前佩戴著不少勛章。另外一位男士則迎窗而立,身體不停地晃來晃去,前者的勛章隨著他的動作時而被遮擋得嚴嚴實實,時而又得以展露其中一部分。後者握著一支縴細的竹杖,穿著很隨意。他雙手掐在腰上,讓竹杖高高翹起,看起來就像劍一樣。

    卡爾瞧著這間房,不多時,便走來一名侍從,詢問司爐工到這里來的目的。從侍從的眼光來看,司爐工似乎並不在這里任職。司爐工壓低聲音道,自己有事要跟總會計。侍從朝司爐工做個手勢,拒絕了他的要求,仿佛他的職位要求他必須要這麼做。然而,在這之後,他卻又躡手躡腳地兜了個圈子,繞過那張圓桌,來到埋首賬簿中的男士身邊。听到侍從的傳話,這位男士明顯感到很意外。他扭身瞧瞧司爐工,隨即擺手拒絕了他的要求,做這個舉動時連半分遲疑都沒有。接著,像是為了保證不再受到這種不必要的打擾,他索性把侍從也從自己身邊趕走了。等返回司爐工旁邊時,這名侍從像承受著某種使命般,道︰“您趕緊離開這里吧!”

    司爐工垂首瞧著卡爾,這一刻他像是把卡爾視作了另外一個自己,將自己的滿心酸楚都悄無聲息地告訴了另外一個自己。卡爾連想都沒想就大步向前,他擦身掠過軍官所坐的椅子,完全沒有半點避忌,徑直穿越整個房間。侍從做出逮甲蟲的姿勢,弓腰張臂緊追上他。但卡爾早就先他一步,來到了總會計的書桌旁邊,他像是害怕會有人將自己硬從這里拉開一樣,死死拽住書桌不肯放手。

    房間里驟然炸開了鍋︰軍官從圓桌邊一躍而起;他身邊的兩名政府官員卻只是安安靜靜,專心致志地冷眼旁觀;站在窗邊談話的兩位男士並肩而立;至于那名侍從則悄悄地退下了,他想既然這些高高在上的先生們已經打算插手了,自己又何必還要畫蛇添足呢;司爐工還在門口站著,他看起來神經緊繃,時刻準備著要上前幫忙;而總會計則繼續坐在椅子里,但是連人帶椅子齊齊向右轉了一圈。

    就在所有人面前,卡爾直截了當地將自己的護照從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來,一言不發地擺在了桌面上。可是這張護照並未引起總會計先生的重視,他伸出兩指將其撥開。卡爾像是在完成某種程序一般,又將護照放回了自己的口袋。到這時,卡爾才開口道︰“我有幾句話要,我認為您不應該給予司爐工先生如此不公平的待遇。司爐工先生曾經在很多船上工作過,那些船的名字他全都能得一清二楚。他在這一行一向勤奮工作,盡職盡責,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唯獨在這艘船上,他卻被一個名叫書巴爾的家伙處處排擠,叫他簡直沒有了立足之地。這是一件多麼荒謬的事情呀!在這艘船上的工作內容與在其他船上基本沒什麼區別,司爐工先生之所以得不到認可,難以升職,就是因為有人在故意詆毀他。這件事我只能出大概的情況,司爐工先生會將自己所遭受的惡劣待遇詳細講述出來。”卡爾如此大張旗鼓地將這件事講出來,無非就是希望引起在座所有人的關注。事實上,大家也的確都听到了耳中,正義之神即將在他們之中產生。然而,總會計絕對不會擔此大任。卡爾沒有出自己才剛剛結識了這位司爐工,在這一點上,他表現得相當聰明。到這時,手拿竹杖的先生才首度進入卡爾的視線範圍。卡爾很是不解,此人的臉色為什麼這麼紅。若非受這人的影響,卡爾會得更加流暢,且富有邏輯,令人信服。

    所有人都沒有詢問司爐工,也沒有看向他,但司爐工已經忍不住了,脫口道︰“這些全都是真話。”要不是那位胸前戴著勛章的男士決定要听一下他的解釋,只怕他這一時的心直口快便會壞了大事。卡爾明白過來,原來戴著勛章的男士便是這艘船的船長。只見船長伸手朝司爐工叫道︰“你,過來!”他的命令不容抗拒。司爐工將會做出怎樣的舉動,無疑會關系到整件事情的發展走向。不過,卡爾堅信他是正義的一方。

    司爐工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他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行李箱中拿出一沓證件,還有一本筆記簿。他來到船長身邊,將證件和筆記在窗台上攤開。這些就是他最有力的證據,有了它們,他連話都不必再多一句,自然也不必再理會那個總會計。趟入這場渾水的總會計顯得十分無奈,他︰“這個人不管做什麼事都自以為很有道理,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在操作室工作的時間還沒有賴在出納室的時間長。書巴爾那樣一個心平氣和的人都被他糾纏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喂!”他沖著司爐工道,“你這人到底講不講道理啊?人家把你從出納室里攆出去都是你咎由自取!你在那里尋事生非,鬧得翻地覆,誰能忍受得了你啊?你吧,你到出納室來胡鬧了多少回了,大家又苦口婆心地勸了你多少回了!你是書巴爾的下屬,要服從上司的命令,大家通力合作,才能把工作做好!你非但沒有做到這些,還越來越過分了,如今還來向船長先生討法,你到底知不知道害羞啊!不止如此,你今日還把這樣一個毛頭子帶了來,叫他做你的傳聲筒幫你打抱不平,你簡直是厚顏無恥!我之前可從來沒在船上見過這子。”

    卡爾很想沖上前去,但他努力將這種沖動壓了下去。船長道︰“我們還是听听司爐工自己的法吧!書巴爾的獨行專斷在不斷加劇,這一點我也感覺到了。當然,我這句話並不是有心偏袒你。”最後一句話自然是針對司爐工的。當然,船長不會在一開始就站在司爐工這邊,不過整件事確實已開始步入解決的階段。司爐工開始了自己的陳述,他的言辭非常謹慎,一直以“先生”稱呼書巴爾。總會計那邊已經完全被大家忽略了,卡爾站在那兒,感覺非常興奮,不由自主地擺弄起一個稱信的平來。書巴爾先生不是個公正之人,他總是對那些外國人格外優待。司爐工的工作內容不包括清掃衛生間,但書巴爾先生卻將他從操作室里驅逐出去,做這項自己職責以外的工作。司爐工更提出質疑,認為書巴爾先生的能力也是一種假象,他不過是擅長虛張聲勢罷了,根本就沒什麼才能。司爐工著這些話,卡爾便凝神屏息望著船長,希望司爐工的笨嘴拙舌不要影響了船長對整件事情的判斷。不過單看卡爾注視著船長時那副可親的模樣,不明真相者還以為他倆是關系甚佳的同事。司爐工話了不少,但是大家卻听得稀里糊涂的,除了船長以外的幾個人都煩躁起來。唯有船長眼神堅定,目視前方,誓要听司爐工將這件事講個清楚明白。在注意到大家的不耐煩以後,司爐工話的語氣瞬間微弱下來,明顯缺少了先前的堅定與震撼力,叫旁觀者都替他心焦。手拿竹杖的男士不耐煩地用竹杖輕敲著地板;兩位政府官員則三心二意地翻閱起了文件;身穿藍制服的軍官則又挪回自己的桌邊;總會計覺得情勢已經完全偏向了己方,不由得呼出一口氣,露出滿臉的譏諷之色。在這樣一種漫不經心的氛圍中,那名侍從卻是個例外,他對這個被領導當成奴隸一樣肆意使喚的司爐工的經歷感同身受。他朝卡爾嚴肅地頷首,像是在傳達一種無聲的信息。

    透過房間的窗戶向外望去,就會發現在這段時間碼頭上一直是一片忙忙碌碌。整個房間忽然一片漆黑,原來是附近駛過了一條滿載貨物的貨船,擋住了這里的光線。那艘貨船載滿了圓桶,圓桶們堆積得異常牢固,簡直穩如泰山。四下里還有不少汽艇,掌舵人站在舵前,雙手操控著汽艇,一艘接一艘迅即離去。如果此刻時間充足的話,卡爾便能看到無數前所未見的景象。海浪翻涌,其間有無數形形色色的漂浮物,一會兒上浮,一會兒下沉,最終在人們詫異的注視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水手們在艇上奮力劃動著船槳,運送著艇中坐得滿滿當當的乘客。這些乘客剛從遠洋航船上下來,坐在艇中就像被硬擠進去的一樣。他們安靜地坐在那兒,心中涌動著希望。偶爾也會有乘客顧盼左右,張望著海面上千變萬化的景象。有種不安分的力量在蠢蠢欲動,它不僅存在于大自然中,更傳遞到了人類,甚至是人類創造的物體身上,不安分的因子充斥著與地。

    這些無一不在暗示人們應當抓緊時間,簡明扼要地將自己的意思精準地表達出來。然而,司爐工卻沒有做到這一點。他話得滿頭大汗,兩手戰栗,連擺放在窗台上的證件都已經抓不牢了。他心中充滿了對書巴爾的痛恨,他認為只要隨口出其中任何一點都足以將書巴爾毀滅殆盡。可是船長從他口中听到的卻只是一大堆亂七八糟,愚蠢透頂的話語。那名軍官被兩名政府官員拉回桌邊,瞧他們的態度顯然對司爐工十分不利。手握竹杖的男士索性對著空吹起了口哨。總會計也摩拳擦掌,只是礙于船長仍維持著鎮靜而不敢妄自采取行動。那名侍從也已做好準備,只等船長一聲令下,他便要上前處置那名司爐工。

    卡爾不能坐視不理了。他沉著地走上前去,思量著要怎樣行動才能不著痕跡地對此事施加自己的力量。在短短的一剎那,他腦海中已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們兩個究竟能否擺脫目前的窘況,安然離開此地,在下一秒鐘就要見分曉了。這位船長大概很和善,卡爾心想。現在能夠站出來維護正義的應該就是船長了,但沒有人可以隨便對船長發號施令。然而,此刻司爐工因為憤慨到極致,正在做著這樣一件蠢事,試圖讓船長服從自己的命令。

    在這樣的情況下,卡爾便對司爐工道︰“你應該言簡意賅地將整件事表述出來。現在你表述得這樣不清不楚,就算是船長先生也很難對孰是孰非做出明確判斷。那些輪機長,甚至于那些無名卒的名諱,船長先生怎麼會分辨得清呢?你出一個名字,他甚至都搞不清楚你在哪個人!把你所有的委屈都理順了,無關緊要的就略,甚至不都沒關系,只揀最重要的內容出來。你跟我講話的時候,一直都頭頭是道。”卡爾暗想,既然在美國偷行李箱的都大有人在,自己一句謊話又有什麼大不了。只希望自己這樣一番話會起到彌補的作用!不過,也許現在早已錯失了彌補的最佳時機啦!

    在听到這番親切的話語之後,司爐工旋即住了口。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根本就看不清卡爾的臉了。他因為自己身為一名男子漢,卻遭受了這樣的侮辱而落淚,也因為過去曾遭受的種種惡劣待遇而落淚,同時因為此刻深陷窘境,難以脫身而落淚。望著默然無語的司爐工,卡爾醒悟到,現在讓他換個表達方式再將自己的遭遇一遍已經不可能了。在司爐工看來,自己已經把真相全都出來了,卻得不到這些人的半分認同。有一部分真相自己似乎還沒牽涉到,但是就算將這一部分也出來又能如何呢?他已經對眼前這些先生徹底失望了。幸好卡爾在這時站了出來。作為唯一一個站在司爐工一方的人,他本應些鼓舞司爐工的話。可惜,他卻沒有這樣做,他出的這一席話無疑是像司爐工揭示了一種必敗的結局。卡爾喃喃自語道,我應該早些站出來幫忙的,我不應該被窗外的風光迷失了心智。他與司爐工面對面站在那兒,他的頭低下去,雙手在褲子上拍打著,用這樣的姿勢表明勝利的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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