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67章 審判(17)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67章 審判(17)

    k想找些理由,卻被他一下子噎了回去。他接著︰“此外,你得很對,法院對我很信賴。”他停頓了片刻,似乎想給k一點時間,用來回味他的這番話。眼下門外又傳來女孩們發出的聲音了。她們似乎正聚集在鑰匙孔附近,或許她們可以透過門縫看清房間內發生的事。k拋棄了一切為自己辯解的念頭,因為他不想讓談話離題,也不想使畫家自以為是,以至使人難以接近。因而他問︰“你的職務是正式任命的嗎?”

    不是。”畫家簡單地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打斷了他的思路。k急于讓他下去,便︰“哦,這種不被人承認的職務往往比正式職務更有影響力。”

    我的情況就是如此,”畫家皺起眉峰,點點頭,“廠主昨跟我談起了你的案子,他問我是不是可以助你綿薄之力,我對他︰‘讓那人抽個時間到我這里來一趟。’我很高興見到你這麼快便來了。看來你還是非常關心此案,這自然一點也不奇怪。你想把大衣脫掉嗎?”

    雖然k不想在這兒久留,但這個建議一樣受到了他的歡迎,因為他已經開始感到房間里悶熱的空氣了;他有幾次驚奇地看見,角落里有一個鐵爐,雖然沒有點火,房間里卻熱得令人難以忍受。他脫掉大衣,解開上衣扣子。畫家抱歉地︰“我需要暖和點。這兒頂暖和,對不對?我在這里感到很舒服。”

    k听了這話,一語未發;讓他感到不自在的不是熱,而是那種沉默壅閉、令人窒息的氣氛;房間里肯定很久沒有流通新鮮空氣了。當他被畫家請坐到床上去的時候,他感到更不好受了;畫家坐在畫架邊的一把椅子上,房間里只有這麼一把椅子。迪托蕾里看來也不理解k為什麼僅僅是坐在床沿上,他請k坐得舒服點,並把滿心不情願的k推到毯子、床單和枕頭中間。然後他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向k提出第一個嚴肅的問題,使k忘記了其他所有事情。

    你是清白無辜的嗎?”他問道。

    是的。”k。他回答了這個問題,感到十分愉快,尤其是因為他只和畫家一個人在談話,沒必要顧忌後果。任何其他人也沒有這麼坦率地問過他。為了使自己更加愉快,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是完全無辜冤枉的。”

    我明白了。”畫家,他低著頭,好像在思索。突然,他揚起頭︰“倘若你清白無辜,那事情就很簡單。”k的眼楮暗淡了︰這個自稱受到法院信任的人講起話來竟像一個無知的孩子。

    我清白無辜,並不能使事情變得簡單些。”k。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慢悠悠地搖著頭,︰“法院里有數不清的陰謀詭計,我不得不與之進行斗爭。他們到後來會無中生有,給你編造出一大堆罪狀來。”

    對,對,自然,”畫家,好像k根本沒有必要打斷他的思路,“不過,你反正是清白無辜的,是不是?”

    自然,這用不著問。”k。

    這是最主要的。”畫家。

    他沒有被k所服,雖然他講得斬釘截鐵,但k仍然不明白,他這話到底是出于真的相信還是權作敷衍。k為了弄清這一點,于是便道︰“你對法院的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這是肯定的;我僅僅是從三教九流那兒听一點關于法院的情況,別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他們倒是一致認為,起訴不是輕率作出的,法院一旦對某人起訴,就認定被告有罪,要使法院改變這種信念簡直難上加難。”

    難上加難?”畫家,他的一只手在空中揮舞,“法院永遠不會改變這種信念。倘若我把所有法官都畫在一幅畫布上,你站在這張畫布前就本案進行申訴,成功的希望也會比在真的法院里要大一些。”

    我知道。”k喃喃自語,他忘了他僅僅是想讓畫家吐露一些情況。

    一個女孩的聲音從門口又傳來︰“迪托蕾里,他一會兒就走嗎?”

    別鬧,乖點!”畫家轉過頭來叫,“你們不知道我正跟這位先生話嗎?”但是女孩並不罷休,又問︰“你要給他畫像嗎?”畫家沒有回答。她接著︰“請你別給他畫像,他太難看了。”其他女孩嘰嘰咕咕一陣,表示認同。畫家一步串到門口,開了一條縫——k看見了女孩們伸出的一雙雙交叉緊握著的、苦苦哀求的手——,對他們︰“你們再不閉嘴,我就把你們全推到樓下去。乖乖地坐在樓梯上。安靜點。”她們看來沒有馬上服從,因為畫家又怒吼道︰“坐下,坐在樓梯上!”接著便是一片靜謐。

    請諒解。”畫家再次回到k的身邊,對k。

    k沒有心情向門口看,他讓畫家自己決定,有沒有必要,以及采取什麼方式來保護他。畫家向他俯下身來,在他耳旁輕聲話,即便在這時,k也幾乎紋絲不動。畫家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樣門外的女孩子們就听不到了︰“這些女孩們也是屬于法院的。”

    什麼?”k叫著,他轉過頭,注視著畫家。

    可是迪托蕾里又坐到椅子上,半戲謔半解釋地︰“你要明白,一切都是屬于法院的。”

    我此前不清楚這些。”k簡捷地了一句。畫家的這句總的綜括聲明使剛才的“女孩們屬于法院”那句話不再令人不安了。不過k在隨後的一段時間內依然坐在那兒注視著房門。門外的女孩子們現在正循規蹈矩地坐在樓梯上;一個女孩從門縫里塞進一根麥稈來,緩緩地上下移動。

    對于法院的整體情況,看來你還不了解。”畫家。他向前叉開兩條腿,用腳跟擊著地板。“不過,既然你清白無辜,那就大可不必了解法院的全貌。我一個人就能讓你解脫。”

    你怎麼能辦到這點呢?”k問,“因為幾分鐘前你還對我過,法院根本不理會證詞。”

    法院僅僅是不理會當面陳述的證詞。”畫家,他蹺起一個指頭,對k竟然不懂其中的微妙區別表示驚奇。“但倘若在幕後活動,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幕後指的是在審議室和休息室里,抑或,舉個具體例子吧,就在這間畫室里。”

    k徹底相信了畫家現在的話,因為這和他從別人那兒听的基本一致。在高級法官那兒,這樣做的確是有希望的。倘若像律師的那樣,法官很輕易地會受私人關系的影響,那麼畫家和這些虛榮心很重的官員們的關系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在什麼情況下都不可以低估。k已在自己周圍找到了一批可以幫助自己的人,畫家和法官的關系將使他成為其中最突出的一位。k的組織能力一度是銀行的驕傲;目前,這些人完全由他負責物色,這就使他得到了充分證實自己的組織能力的機會。迪托蕾里觀察著他的話會在k身上有怎樣的效果,之後稍有不安地︰“你或許很奇怪,為什麼我起話來像個法學家?我一貫和法院里的先生們合作,因此變成了這樣。我從而得到了很多益處,這是順理成章的;但是我也喪失了很多作為一個藝術家應有的熱忱。”

    你當初是怎麼和法官們拉上關系的呢?”k問,他想先贏得畫家的信任,之後再把畫家列入那個可以幫助他的人的名單中。

    這很簡單,”畫家,“我繼承了這種關系,我父親是法院的前任畫家。這是一個世襲的職位,無法錄用新人。給各種不同級別的官員畫畫,需要掌握許多復雜、全面、不可外傳的規則,這些規則只能讓幾戶人家知道。比如,那邊那個抽屜里保存著我父親畫的全部畫,我一向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只有研究過這些畫的人,才有能力為法官們畫像。但是,即便我把這些畫丟了也沒關系,我腦子里記住的規則已經多得足以保證我的位子不會被新來的人搶去。因為每個法官都堅持要把自己畫得和以前的那些大法官一模一樣,除了我以外,誰也做不到這一點。”

    你的職位實在令人羨慕,”k,他想到了自己在銀行里的職位,“這麼來,你的位置是無可替代的嘍?”

    對,無可替代,”畫家得意洋洋地扭了扭肩膀,回答道,“也正是基于這個原因,我才敢經常幫助一些可憐蟲打官司。”

    你用什麼方式進行幫助呢?”k問,似乎自己不屬于畫家的那些可憐蟲的範疇。但是迪托蕾里不讓k把自己的思路岔開,而是接著往下,“例如,在你這個案子里,你是完全無辜的,我將抓住這點不放。”

    畫家再次提到k的無辜,k覺得有些不耐煩了。有時k感到,畫家是在審判結果肯定良好的假設前提下,願意提供幫助的;但這麼一來,他的幫助便毫無價值了。然而,k只是在心里有這樣的疑問,嘴上卻沒出來,而是听任畫家一味地下去。他已經打定主意,不想拒絕迪托蕾里的幫助。畫家和律師都一樣站在了他這一邊,這是毋庸置疑的。其實他更願意接受畫家的幫助,因為畫家的提議更誠懇、更坦率。

    迪托蕾里將椅子拽到床邊,壓低調門,繼續︰“我忘了先問一句,你想得到哪種形式的無罪開釋處理。有三種可能性,就是徹底宣判無罪、詭稱宣判無罪和無限期延緩審判。自然,徹底宣判無罪是最好的方式,不過這種判決是我無法插手,不能施加任何影響的。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人可以促使他們作出徹底宣判無罪的判決。唯一的決定性因素大概是被告的清白無辜。既然你是無辜的,你自然可以把自己的無辜作為在本案中為自己辯護的根據。然而,在那樣的情況下,你就無需我和任何其他人的幫助了。”

    一開始,k對這種理性的分析感到驚訝,但然後,他卻用同樣輕微的聲音回答畫家︰“我認為你有些自相矛盾。”

    怎麼自相矛盾?”畫家耐心地反問,他回以微笑,把身體向後仰去。k對畫家的微笑心下懷疑不已,他即將擺出的也許不是畫家話中的矛盾,而是法院訴訟程序本身的矛盾。不過他並未灰心,還是接著往下︰“你剛才過,法院不理會證詞,後來你又,那種法只適用于法院公審時;而你現在卻以為,在法院里,一個無辜的人根本無需別人的幫助。這本身就包含著矛盾。此外,你開始時過,私人的斡旋可以使法官改變看法,而現在你卻否認個人的斡旋可以得到你稱之為徹底宣判無罪的結果——這就產生了第二個矛盾。”

    這些矛盾很易于解釋,”畫家,“我們需要把兩樣東西區別開來︰一是法律明文規定的,一是我通過親身體驗發現的;你不可以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在法典中——我得承認我不曾看過——一定寫著無辜者應無罪開釋,那上面不會指出法官可以被影響。我的經驗則與此截然相反。我不曾看到過任何一樁案子的判決結果是徹底宣判無罪,但我卻見過許多有影響的人物干涉判決的例子。自然,也可能在我所了解的這些案子中,沒有哪一個被告是真正無辜的。然而,這真的可能嗎?那麼多案件中,竟然沒有一個被告是無辜的嗎?我時候就很用心聆听父親他听聞的那些案件;到他畫室里來的法官們也總要起法院里的事︰在我們這個圈子里,這事實上是唯一的談資。我自己開始為法官畫像後,也盡可能利用了這種好處,了解到無以數計的案件在最關鍵階段的情況;我還盡可能留意這些案件的整個審理過程。然而——我得承認——我從不曾听過一個徹底宣判無罪的例子。”

    這麼,沒有一件案子的判決結果是無罪開釋,”k,他似乎在對自己和自己的希冀話,“這證實了我對這個法院業已形成的看法︰從各種角度來看,法院都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機構,其所有工作一個劊子手就能勝任。”

    你不可以把這種情況普遍化,”畫家不快地,“我僅僅是了我的個人經驗。”

    這也足夠了,”k,“你以前听過無罪開釋的事嗎?”

    據,”畫家回答道,“曾經有過這種無罪開釋的例子。可是,要證實這點卻極其困難。法院的最終決定從來不作記錄,甚至法官也不知底細。所以,提到過去的案例,我們只能依靠傳聞。這些傳聞一定提供了宣判無罪的案例,實際上傳聞中的大多數案子的判決結果都是無罪開釋;這些傳聞可以相信,但不可以證實。無論怎麼,不可以全然置這些傳聞于不顧,其中總有些部分是屬實的;此外,里面有些情節很動人。我自己就根據類似的傳聞畫過幾幅畫。”

    僅僅是傳聞不可以改變我的看法,”k,“我想,人們總不可能在法庭面前求助于這些傳聞吧?”

    畫家笑了起來。“不可以,不可以那樣做。”他。

    那談論這些傳聞就沒有用處了。”k。他當時想要接受畫家的看法,即便這些看法看上去也許很荒唐、抑或跟k以前听的有矛盾也沒有什麼妨礙。他現在沒有時間去調查畫家的話是否完全屬實,更不想反駁;他只希望畫家能以某種方式幫助他,即便得不到什麼結果也沒關系。于是他︰“那咱們就不談徹底宣判無罪了,你剛才還提到過其他兩種可能性呢!”

    詭稱宣判無罪和延緩審理。只剩下這兩種可能性了。”畫家,“不過,在你我接下去談話之前,你是否可以把上衣脫掉?你似乎很熱。”

    好的。”k。他剛才一心听畫家話,把其他事情全忘了;眼下經畫家一提,他才發覺這房間里真是悶熱,自己的額頭上已經滲滿汗珠。

    簡直熱得難受。”畫家點點頭,好像他非常理解k的不舒服感覺。

    咱們不可以開窗嗎?”k問。

    不行,”畫家回答,“那上面只有一塊玻璃,固定在房間頂上,沒法打開。”

    k這時才明白,他剛才一直盼著他自己抑或畫家會突然走到窗前,把窗打開。他只要能呼吸到新鮮空氣,哪怕同時吞進幾口煙霧也行。與新鮮空氣完全隔絕的感覺使他頓時頭昏腦漲起來。他把手掌平放在羽毛褥墊上,用微弱的聲音︰“這既不舒服,也不衛生。”

    哦,不對,”畫家為自己的窗子辯護,“它是密封的,雖然只有一層玻璃,卻比雙層玻璃更保暖。倘若我想透透空氣——這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因為牆縫全透風——,只需要開一扇門,抑或把兩扇門全打開就可以了。”

    听了這個解釋,k略微安心了,立刻掃了四周一眼,尋找第二扇門。畫家猜出了k在干什麼,便道︰“在你後面,我不得不用床把它頂上了。”k這時才發現牆上有個門。

    這間房間子作為畫室實在太了,”畫家,好像他知道k會發表評論,于是便搶先了一句,“我盡量作了安排,床緊挨著門,自然擺得不是地方。就拿我現在正給他畫像的那位法官來,他總是從這道門進來;我得把鑰匙交給他,這樣的話,倘若我不在畫室里,他可以自己先進來等我。他嘛,一般總是早晨來,我還睡著呢。自然,無論我睡得多熱,只要床後面的這扇門一打開,我就會醒過來。他一早就從我床上爬過來,倘若你能听見我怎麼用罵聲歡迎他,你就會失去對法官的一切崇敬心理。我自然可以從他那兒取回鑰匙,但是只能使事情更糟。撞開這里的任何一扇門都很容易。”

    他們在交談時,k一直在考慮是否把上衣脫掉,最後他明白了,倘若上衣不脫掉,他就無法在房間里再待下去;于是他脫掉上衣,擱在膝蓋上,這樣做的好處是,談話結束後,再穿起來就省時間了。他剛脫下上衣,一個女孩就叫道︰“現在他把上衣脫掉了。”他知道,現在她們全擠在門口,想透過門縫親眼看看。

    女孩們以為,”畫家,“現在我要給你畫像了,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脫外衣的。”

    我明白了。”k,他並不覺得多麼有趣;他現在雖然只穿著襯衫,卻比剛才舒服不了多少。他悶悶不樂地問道︰“你剛才的另外兩種可能性是什麼?”他已經忘掉這兩種可能性的名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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