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65章 審判(15)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65章 審判(15)

    這是一個性情開朗、身形矮的男人,是k很熟諳的一位廠主。由于打擾了k忙于要事,廠主表示遺憾,而k則因為廠主的久等而向廠主道歉。不過k的歉意方式很呆板,音調中缺少誠意,假如廠主不是一心一意于手上的業務,就肯定能發覺這點。廠主從幾個口袋中取出一大沓布滿統計數據的文件,放在k面前,向k逐條解釋,順帶更正一些錯誤——他即便看得那樣匆忙,也可以發現這些錯誤。廠主向k提起大概是一年前他和k做成的一樁類似的交易,從從容容地提醒k,現在有另一家銀行正在作出巨大讓步,準備攬過這筆生意。最後他不多了,焦灼地等著k的答復。起初的時候,k听得很認真,這麼關鍵的一項交易對k也產生了吸引力;但是不幸的是,沒過多久k就不听他話了。廠主倒依舊得有味,k卻僅僅是不時地點點頭;最後k對此徹底失去了興致,僅僅是凝望著廠主低俯在文件上的光禿禿的頭頂。

    k在心里問自己,廠主到什麼時候才會清楚自己的演純粹是浪費唾沫。廠主住嘴不了。k一時間以為廠主稍事停頓,是騰出機會為了讓自己作出反應,他此時的處境不適于談業務。他遺憾地發覺,廠主眼中流露出專注的神情,面帶警覺,仿佛心里已經準備好自己的提議遭到拒絕;這意味著談話要持續下去。因而k就像听到命令一樣,低下頭,用鉛筆尖在那些文件上移來移去,間或也停筆沉思,凝視著某個數字。廠主疑慮k是在表格中挑錯,那些數字或許並不可靠,抑或在這項交易中起不到決定作用,反正廠主伸出手,遮擋住這些數字,湊近k的臉,向他介紹這樁交易背後的總設想。

    這很難。”k撅起了嘴。只有這些文件是他唯獨一定要了解的東西,現在被捕了,他委靡不振地斜靠在椅子扶手上。他略微抬起眼向上看了一下,經理室的門開了,副經理走了出來︰僅僅是一個朦朧的身影,似乎裹在一層薄紗中。k沒有心思了解副經理出現的原因,只是副經理的出現所產生的效果印在他的腦海里,k很高興看到這種效果︰原來,廠主一看到副經理,便從座椅上跳起來,向他奔去;k真希望廠主的速度能再快上十倍,因為他擔心副經理會又消失了。他的擔心是沒有必要的︰這兩個人見了面,握了握手,之後一起走到k的辦公桌前面來。廠主對著k埋怨開了,他的建議得到襄理的充分重視;在副經理的面前,k又一次低下頭看文件。隨之,兩個人靠在他的辦公桌上,廠主想方設法地想服副經理接受他的想法;而k卻認為,這兩個大亨正在他頭頂上高談著關于他的事。他緩緩地抬起頭,壯著膽子往上看,想要弄清楚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之後他從桌上隨便抓起一份文件,平放在自己的手掌上,慢慢舉起手,自己也隨著站起來,站得和他們一般高。他這麼做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僅僅是覺得,當他完成了這項艱難的任務——擬就那份可以完全開脫自己的抗辯書——以後,就應該這麼做。

    副經理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談話中,只是斜看了一眼文件,連上面寫了什麼也沒看,因為凡是襄理認為重要的東西,他都認為是雞零狗碎;他從k手里接過文件,對k︰“謝謝,我都知道了。”之後把文件慢慢放回桌上。k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副經理卻沒有察覺,也許即便察覺了,也僅僅是感到好笑而已。副經理狂笑了幾次,他機敏地駁斥了廠主一次。這明顯令廠主很尷尬;隨後他又馬上收回前言,最後他請廠主到他的私人辦公室里去,一起把這樁交易談好。

    這個提議很重要,”他對廠主,“我都同意。至于襄理——”他即便是提到襄理,也僅僅是對著廠主,“我堅信,假如我們把它接過手來,他會感到一身輕松的。這樁交易有必要仔細思考,而他今好像忙得不得解脫。另外,有好幾個人已經在前廳里等了他好幾個鐘頭了。”

    k還有充分的自制力,他扭過臉去,故意不去看副經理,只對廠主投以一個友好而專注的微笑;除此以外,他沒有作出任何介入。他用兩手支著桌子,身體微微前傾,仿佛是一個畢恭畢敬的辦事員。他看著這兩個人邊話,邊收拾文件,走進經理室;廠主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過身來,他還不想和k告別,因為一會兒要把談話的結果告訴襄理,這是順理成章的,另外,他還有一樁事要和k談談。

    k終于一個人待著了。他沒有一點心情再接見其他顧客。他恍恍惚惚地想︰外面等著的那些人以為他還在和廠主交談呢,這真讓人高興;這樣的話,任何人——甚至包括侍者在內——都不會來打擾他了。他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扶著窗框,俯視著下面的廣場。雪還在下著,還沒有放晴。

    他就這樣待了好久,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事情使自己心神不安,只是時時轉過頭去,不安地朝前廳方向看一眼。他似乎听到那邊發出了一個聲響,其實是幻覺,誰也沒有進來;他又恢復了平靜。他走到洗漱池邊,用冷水抹把臉,清醒一下頭腦,又回到窗前,坐在窗台上。他現在感到,決定為自己辯護這件事,比以前想象得要嚴肅得多。此案由于一直由律師負責,k實際上還沒有真正操心過。他總是用某種超然的態度觀察此案,沒有直接與此案接觸;他可以監視案子的進展,也可以完全游離于案子之外,這都隨他高興。現在則是另一碼事了,他想要自己進行辯護;這樣,他就徹底受控于法院,至少眼下是這樣。這種做法可能導致徹底宣判無罪的判決;可是同時也可能,至少暫時可能使他卷入一個更嚴峻的危險之中。假如他此前對此還有疑慮的話,今他看見副經理和廠主時的思想狀態就足以使他信服了。他只是因為決定自己行使辯護權,就頭腦發昏到如此地步!那以後會有什麼事呢?等候著他的是些怎樣的日子呢?他能從重重困厄中找到一條無誤的道路嗎?要進行透徹的辯護——任何其他形式的辯護都是白費時間——要進行徹底的辯護,不就意味著他得放棄其他一切活動嗎?他有能力堅持到底嗎?他在銀行里怎麼能過問自己的案子呢?這不只是擬一份抗辯書——寫份抗辯書只要請幾周假就行了,雖然眼下要求離開是很冒險的——;這還牽連到審判的整個過程;而審判到底會延續多久目前難以預言。這是一個意外出現的、使k的事業受挫的障礙!

    目前難道是他為銀行盡力的時候嗎?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辦公桌。現在是接待客戶並與之洽談業務的時候嗎?他的案子正在進展中,法官們正在閣樓上揣摩起訴書,在這樣的時候,他應該把所有精力投入銀行業務嗎?這看上去儼然法院授意加在他身上的一種刑罰,一種源于案件並與案件休戚相關的刑罰。當大家評議他在銀行里的工作時,會不會考慮到他地位特殊而諒解他呢?不會的,永遠也不會,誰都不會這麼做。銀行里並不是完全不清楚他的案子,盡管到底誰知情,知情到什麼程度,還不十分清楚。但是,這個消息明顯還沒有傳到副經理耳中,否則k準會感覺到,因為副經理會不顧同事關系和為人的準則,盡可能地用此事大做文章。還有經理,他會如何想?他當然對k很友好,一旦知道此案,還可能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減輕k的工作負荷;可是他的好心會受挫,因為k的日益衰退的聲望已經難以與副經理的影響相抗衡。副經理對經理的控制已經日益緊迫,正趁著經理有病這一點來為自己謀好處。既然這樣,k還能指望什麼呢?他轉著這些念頭,或許只會減弱自己的抵抗力;但是,不抱幻想,盡可能對形勢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還是應該的。

    他打開窗子,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僅僅是不想回到辦公桌前。窗子很難打開,他只好用雙手使勁推著窗框。一股霧氣和煙塵隨之透過窗口涌了進來,房間滿是一種淡淡的煤煙味。幾片雪花也隨之飄進來。“一個嚇人的冬。”廠主的聲音從k的身後傳來;他和副經理談完話後,鬼使神差地進來了。k點點頭,他想廠主肯定要從包里拿出全部的文件,向k明談判的經過,便焦灼地看了一眼廠主的公文包。然而廠主凝視著k的眼楮,只是拍了拍公文包,並未打開。他對k︰“你渴望知道結果嗎?最後達成的解決方法正合我意。你們這個副經理很討人喜歡,不過和他打交道也很危險。”他笑出聲來,握住k的手,想讓k也笑起來。然而,k現在正疑心廠主不想讓他看文件,因此感到沒什麼好笑的。

    k先生,”廠主,“你今不舒服吧,你看起來精神不好。”

    是的,”k,他用手摁住眉頭,“頭疼,家里有點事。”

    哦,是這麼回事,”廠主,他是個急性子,一向不會安安靜靜地听人講完,“我們都有自己的煩心事。”

    k身不由己地往門口走了一步,似乎是送廠主出去,而廠主卻︰“k先生,還有另外一件事,我想跟你談一談。我怕現在因為此事來打擾你不合適,似乎不是時候;但是我前兩次上這兒來的時候,把此事給忘了。假如我再不提,這事就要完全失去意義了。這是很可惜的,因為我提供的消息也許對你會有真正的價值。”k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廠主就已來到他的身前,伸出了一個手指,點了點他的胸口,聲對他︰“你牽涉到一件案子里去了,是嗎?”

    k後退了一步,大聲︰“一定是副經理跟你的。”

    根本不是,”廠主,“副經理怎麼可能知道呢?”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k冷靜下來問。

    我常常搜集有關法院的消息,”廠主,“我要對你的事也是這樣知道的。”

    看來和法院有聯系的人還真不少啊!”k垂下頭,他把廠主帶回辦公桌前。他們像先前那樣坐好,廠主開口︰“遺憾的是,我不能向你提供許多情況。在這樣的事情里,應該盡可能多想辦法。我有很強的願望想幫助你,雖然我的能力很有限。到今為止,我們在業務上一直是好朋友,對不對?既然如此,我就該幫助你。”

    k想為上午的做法表示歉意,但是廠主不想听k道歉,他把皮包緊緊夾在腋下,表明他急著要走。他接著︰“我是從一個叫迪托蕾里的人那兒听你的案子的。他是畫家,迪托蕾里是他的筆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麼。他常常到我的辦公室里來,多年來已經成了習慣。他給我帶幾幅畫,我給他一些錢,類似于施舍——他就像一個乞丐。那些畫並不差,畫的是荒野、叢林什麼的。這種交易進行得很順暢,我們已經習慣了。但是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他來得太頻繁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我們開始交談起來。我感到好奇的是,他怎麼可能全部靠賣畫謀生,我驚異地發現,他其實是靠給人家畫肖像來維持生活的。他,他在給法院里的法官們畫像。我問他,為哪個法院。他就給我了關于這個法院的事。依據你的經驗,你很容易想象得出,我听了他的話後感到多麼吃驚。從那以後,他每次來的時候,都給我帶來一些法院里的最新消息。長此以往,我對法院內部的事情有了很深刻的認識。當然,迪托蕾里話太隨意,我經常得讓他閉上嘴;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好謊,主要是因為像我這樣一個實業家,本身就有許多頭疼的事,不想再為其他人多浪費腦子了。這一切只不過順帶著罷了。或許,我心想,迪托蕾里可能會對你有用的,他結識許多法官,雖他本人沒什麼大影響,但他至少能夠告訴你如何跟有影響的人物掛上鉤。此外,即便你無法把他看做一個預言家,但我感覺,他提供的信息一旦到了你手里,將會非常重要。因為你和律師一樣聰明。我經常︰襄理幾乎就是位律師。哦,我不必為你的案子太多慮。好吧,你樂意去看看迪托蕾里嗎?有我的介紹,他一定會盡力為你效力的;我的確認為你應該去一趟。自然不必馬上就去,以後找個時間去,什麼時間去都行。請允許我補充一句︰別由于是我建議你去,你就覺得非去不可,千萬別這樣。假如你認為不用去找迪托蕾里照樣能行,那當然最好別讓他跟這件案子有什麼瓜葛。你自己或許已擬定了一個詳盡的計劃,迪托蕾里一介入干涉,也很可能打亂這個計劃的。假如是這樣的話,你還不如不去找他。去向這麼一個家伙求教,準會讓人感到丟臉。不管怎麼,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這是我的介紹信,這是地址。”

    k接過信,揣進口袋里,精神很沮喪。即便這一切很順暢,如今廠主已經知道了審判他的事,畫家也正在宣揚這個消息,而這封介紹信能為他帶來的好處也被這個事實所包含的害處所抵消。因此,他很難出一句感謝廠主的話來,廠主已經在往外走了。

    我會去看畫家的,”k在門口與廠主握手告別時,“或者寫封信讓他到這兒來,因為我很忙。”

    我早就知道,”廠主,“你能找到一個最佳的處理辦法。不過,我得坦率地告訴你,我認為你最好不要在銀行里會見像迪托蕾里這類人,不要在這里和他討論你的案子。此外,和這樣的人書信往來也不大合適。當然我相信你已經很謹慎地考慮過了,你清楚應該怎麼辦。”

    k點點頭,陪廠主穿過會客室,又送了他一段路。k表面上鎮靜自若,內心卻因自己這麼欠考慮而感到害怕。他要給迪托蕾里寫信,只不過向廠主表明,他很重視廠主的介紹,準備盡快與畫家聯絡;但是從他自己這方面來,只有當他認為畫家的幫助的確很重要,他才會打消顧慮,給畫家寫信。但他竟然還需要廠主來教他,采取這種行動潛伏著那些隱患。難道他已經如此喪失自己的判斷能力了嗎?假如他想公開請這個品行可疑的人到銀行里來,在和副經理只有一門之隔的地方,與這個人商談自己的案子,那他就有可能——完全有可能——忽略了其他危險,抑或會深陷險境而渾然不知。難道不是這樣嗎?他身邊並不是總會有人告誡他。在他想集中精力思考這個案子的時候,卻開始對自己的警覺能力產生了懷疑!他在辦公時遇到的困難也會影響這樁案子嗎?總之,他不清楚自己如何會想到給迪托蕾里寫信,還請那家伙到銀行里來。

    他考慮著這些事,不住地搖著頭;侍者走到他跟前,指著會客廳長椅的三位先生。他們想見k,已經等了很久了。他們看到侍者來到k身邊,就慌忙站起來,一個個都想爭先引得k的注意。既然銀行職員滿不在乎地讓他們在會客廳里浪費時間,他們就以為自己也可以不拘節。

    k先生。”中間有一人開口。但是k已經差人去拿大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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