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余沉劍逍遙湖以後,完成了漁隱老人的囑托,便朝著紫霄岩的方向,稽首跪拜,往開元真人仙逝處,寄去一縷哀思。
刻不容緩,救人要緊,方余不再逗留,欣然接受莫莊真人饋贈的良駒,提韁策馬,步入了去往紫禁城的官道。
從武當掌教真人口中得知,永樂帝日前曉諭江湖,公布錦衣衛前任指揮使葉慕風的真實死因。
原來這葉慕風乃是漠北賊心不死的孛兒只斤氏,蟄伏在京數十載,竟敢手握廠衛大權,試圖威脅大內,于君王臥榻之側酣睡。
深惡權柄之毒的皇帝陛下又怎能容忍賊子觸他逆鱗,冒犯天家威嚴?
永樂帝下旨著密探緝拿查辦,葉賊死後棄尸荒野,雜草掩蓋,遭蛆蟲腐蝕,早成一堆白骨,現仍留在紫禁城內。
近日皇帝陛下再次曉諭天下王土的子民,念其多次護駕有功,便不再凌辱尸身,有心人願來收拾殘骸,可入順天府將其白骨入殮安葬,絕不阻攔。
方余一騎絕塵,兩千里路雲和月,可哪有閑情風流?
再快一點,便能趕在甦桐下手前將她帶回。
話分兩頭,比方余多趕一日路程的甦桐與範沖,已進入了北京地界。
範沖依然還是天下萬千乞兒魁首,像打听葉慕風被棄尸在何處這樣的小事,既然奉天殿里那位能將這消息透出去,丐幫自然就能查到。
“東直門郊亂葬崗,酆都水陸道場百鬼夜行。”
範沖將這張眼線遞來的密信揉成紙團,一把塞進嘴里,和著茶水咕嚕一聲咽了下去。
丐幫弟子滿天下,顯然並非市井戲言。
北直隸正是大智分舵弟子的活躍地區,大智分舵索家乃是順天府第一大戶。
索家與皇家關系匪淺,故能壟斷京師的茶葉生意,拋開分紅不算,每年歲末府里都需額外支出一百萬兩白銀,作為歲貢撥往趙王府拜碼頭。皇家可是茶行第一g ng y ng商,由趙王朱高燧暗里牽頭,索家的茶莊生意便日益坐大,順天府茶商也唯索家馬首是瞻。
大智分舵與大禮分舵兩家巨富作為丐幫淨衣宗的代表,南北相對,皆是丐幫數十萬弟子的“錢袋子”。
密信上所說“百鬼夜行”,看來東直門郊外也不太平,保守估計應有不下百人的暗樁埋伏,且不說領餃的是哪一位大內高手,就廣這百名暗樁就夠兩人喝一壺的。
為避免重蹈荊州府大禮分舵覆轍,此次決不可動用大智分舵一人,還應遣散在順天府附近活躍的分舵弟子,一旦敗露,還可化整為零,保存實力。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甦桐正擦拭著掌中的利劍,若有酆都百鬼夜行,我便一劍伏妖邪。
這座英才輩出的江湖又有幾人,可擋海寧甦家一劍?
sh r n的夜,總會透著一股涼意,何況今夜大雪,最適合遮掩血腥之氣了。
東直門郊亂葬崗,僅有一人一劍站在土崗子邊上。
腳下便是蚊蟲、蛆蟲遍地走的尸堆,堆在最上邊的都是些路野上的凍死骨,以乞丐居多。
皇城巍巍,殊不知朱門酒肉更臭。
這些個郊外的亂葬崗,皇城里有好幾處,每隔上一段時間都會有宮里出來的人去這幾處亂葬崗拋尸、焚尸,因此這里邊也有些是在宮里犯了事的宮女、太監。
大智分舵之所以能追查到東直門郊這一處,是因為這一處亂葬崗,三年來宮里沒有出來一人過來焚尸。
深埋地底的,保不齊就是一代梟雄葉慕風的白骨。
那人用一塊巾帕捂著鼻子,沉吟道︰“兩位世佷想要老朽代勞,將那尸骨從這亂葬崗里給挖出來嗎?”
那人將後背暴露在二人視線範圍內,可見對武功極其自負,而甦桐卻一直注視著他手中提著的一柄烏鞘長劍,劍鞘鍍銀,為紫檀木羽毛紋。
劍在鞘中,可劍氣已逼得她胸中氣悶,內息急欲噴薄而出。
春秋時歐冶子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鐵英,作劍三枚,曰︰“龍淵”,“泰阿”,“工布”。
這一柄應該產于浙江處州府,秦溪山下,劍池湖旁,有龍泉歐氏燒百煉鋼,造七星龍淵劍。
“好劍!”甦桐脫口贊道。
那人冷笑了一聲,幽幽說道︰“能sh r n的劍,自然是好劍。”
“僅有一人一劍?”範沖環顧了四周,厲聲問道。
“有我一劍,足矣。”那人緩緩轉身,的確是一副劍道仙骨的模樣,甦桐雖無異樣,可範沖眼中卻多了幾分驚懼之色。
“想不到在當今皇帝陛下的鐵腕統治之下,江湖風氣大變,各大宗師都喜愛將畢生所學賣于帝王家。久違了,高掌門。”範沖哼了一聲,頗為不屑。
傳聞華山劍宗宗主“落雁一劍”高君子,自愛徒左子然早逝後,不再理門中事務,落寞遁世,門下弟子尚且尋不見他蹤跡。
更有好事者聯系前些日子鐵幽門五位刀法名家一夜屠盡之案,將華山劍宗宗主失蹤一事扣在了孛兒只斤氏的頭上。
可誰又能想到,眼前這位皇宮大內走出來的老者,便是劍道巨擘高君子。
“小徒生前與少俠乃是至交,若你願退避三舍,留下這位海寧甦家的二千金,老朽樂意做這個好人。”高君子劍眉上挑,手提刀俎,視二人為砧板之魚肉。
“老賊狂妄!泰山麓一戰,我是見識過你手段的,不比我左兄弟高出多少。眼前這位海寧甦家的二千金,身法、劍法都比你要高出一座落雁峰來,你有何能耐敢如此輕視我們?”範沖痛斥道,這落雁峰正是太華最高峰。
“不可小覷,此人氣息詭異,劍法應不在婆婆之下。”甦桐附耳輕聲說道。
“我本執掌一派,逍遙江湖,你怎麼就不好奇我為何成了大內近侍,甘受掣肘?”高君子嗤嗤笑道。
“為名為利,貪權貪色,不外乎這幾種。左兄弟今生唯一的污點,便是認了你這麼一位偽君子師傅。”範沖啐了一口。
高君子搖了搖頭,其人深沉陰鷙,總是一副值得玩味的笑臉,說道︰“老朽一派宗師,名利雙收。高居華山之巔,一言堪比九鼎,權力于我而言,如過眼浮雲。世上皆知我的夫人‘一襲紅衫胭脂劍’,老朽前幾年還納了個講得一口吳儂軟語的小娘子作妾。名利權色,我是一樣不缺。”
“昔年承影先生袖里藏乾坤,為劍宗扛鼎;歸未央女俠一劍登頂武道,一生只輸一人。那時的華山劍宗是何等威風!近年來的幾位宗主根骨較差,劍術只能勉強擠入一流。鐵幽門的刀,丐幫三十六路行乞棍,後來者居上。婆婆說過,華山劍法已失傳幾招極厲害的劍法,其中便有一套禁術,乃是她當年親自毀去的。”甦桐講及“婆婆”時,本高亢的嗓音突然低沉,想起此刻應在歸來谷里生悶氣的鬼婆婆,甦桐也是愁緒滿懷。
“哦?敢問婆婆是我門里的哪位高人?縱然她毀去了我華山秘術‘仙人哭’的摹本,原書卻早被當今陛下收藏在皇宮大內。天意使然,我華山劍宗當興,我高某當為劍道第一人。”
這“仙人哭”乃是百年前的宗主蕭弄玉創下的一套飛劍術。飛劍素來被武夫當作江湖雜耍,劍道不顯。然而江湖傳言這套“仙人哭”取人首級于百丈開外,可“飛劍朝陽”,實在駭人听聞。
終有一日,宗主蕭弄玉修習“仙人哭”墮入魔道,竟以飛劍摘下自己的頭顱,懸掛于小蒼龍嶺,成江湖一時笑柄。
自此以後,《仙人哭》束之高閣,列為華山禁術。後代弟子不知此秘籍已被昔年上山學劍的歸未央毀去,更不知在深宮大內還有一部《仙人哭》。
眼前這位氣息詭異的劍道巨擘,保不齊就是修習了蕭弄玉的《仙人哭》。
“婆婆就是婆婆。”甦桐還在歸來谷時便從鬼婆婆口中听聞這“仙人哭”的狠辣,初听時便驚出一身冷汗。
“我道是什麼珍貴的殘卷,原來只是一套貽笑大方的禁術,邪魔歪道,不足為懼。”範沖嗤之以鼻,不屑至極點。
“我有飛劍朝陽,光寒南天九萬里,踏碎靈霄仙人哭。”
龍泉歐氏的七星龍淵劍錚錚出鞘,“仙人哭”飛劍摘頭顱。
高君子又揚起那讓人心生寒意的詭笑。
方余座下馬蹄終于踏進了順天府的地界,這座北京城,有天子守國門,可依然這般讓人心寒啊!
縱然是天子腳下,這大街小巷無一人衣衫襤褸,莫非朝廷嚴令城中乞丐搬離帝都,許聖上一個太平盛世?
方余搖了搖頭,百思不得其解,需知,大智分舵索家正是北直隸的地頭蛇。
方余一入順天府便走進了勾欄,不是這位方小俠紙醉金迷,而是這青樓里魚龍混雜,北京城里哪家員外放了個屁,這里的嫖客都能聞到。
勾欄里不成文的規矩他懂,一兩銀子一口唾沫。
“城中乞丐去哪兒了?告訴你吧年輕人,可著北京城,破爛衣服的叫花子不好找,一擲千金的主兒滿地走!”
“啥子?這北京城哪有啥子地方有高手對決 ?老子蜀中劉文豹,借他龜兒子一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在皇城械斗!”
“面生的人……少年郎,偌大一個百萬居民的皇城,每日出入城門的,那形形色色的外地人也有個上千號吧?”
“亂葬崗?宣武門郊,崇文門郊,東直門郊……那可多了去了!公子找那亂葬崗作甚?可晦氣著呢!”
方余含笑走出這座男人的溫柔銷金窟,盡管有用的線索屈指可數,可還算是差強人意。
一口唾沫一條線索,逐個逐個排查。
便是掘地三尺,又有何妨!
方余牽著瘦馬停在了一家客棧門前,向店小二招了招手,問道︰“小二哥,你可知道東直門郊的亂葬崗怎麼走?”
那店小二兩眼放光,去牽那瘦馬的韁繩,說道︰“客官可是打金陵來,本家姓方?”
方余心下大驚,這店家小二不僅知曉他的大名,還知他是金陵的方家,這其中大有蹊蹺,急道︰“小二哥從何得知?”
“今兒個早上,來了一位老先生,說只要有人打听這東直門郊的亂葬崗,便是方公子無疑。老先生為方公子訂了一間天字號房,還送了公子一大缸陳釀。說起這位老先生,哦,不,老神仙,那可了不得啊!不是小人夸大其詞,這滿大街的人都見到老神仙一手托缸行走,乖乖,那一口大缸就是個彪型壯漢也需花好大一番力氣,老神仙一手托起,氣定神閑,好功夫!”店小二說得是手舞足蹈,唾沫橫飛。
“這位老先生可有說他姓甚名誰?小弟初來乍到,可不記得皇城里有什麼舊識,小二哥給提點提點。”方余在小二哥的指引下上了二樓,這天字號房便在走廊盡頭處。
“老神仙猜到公子要問他名諱,只說他姓高,與公子有一面之緣,公子初來皇城,他只是聊表敬意,以盡地主之誼。”店小二推開了天字號的房門,房中果然放置著一口大酒缸,小二出去的時候還不忘把房門掩上。
方余端詳著房中這口大缸許久,遲遲沒有拍開封泥,忽然,像是被人一掌拍向酒缸一般,封泥向上飛起,方余皺起眉頭,掌中已滿蓄真氣。
酒缸里冒出個人頭,方余今日所受的驚嚇,屬這樁最是離奇。
酒缸里的那人正是範沖,方才他以鐵頭沖破封泥,將腦袋伸了出來,猛吸了一口氣。
“範沖!你怎麼會在這酒缸之中?”方余正想一掌拍碎酒缸,將範沖解救出來,卻听見範沖喝了一聲“住手”,這才緩緩放下揚起的右掌。
“我四肢已被人斬斷,靠缸里的藥酒浸泡,這才苟活至今。那偽君子留我一口氣,正是為了向你傳一句話。我留著這口氣,也是為了提醒你小心一個人。”範沖臉色蒼白,確無多少血色。
“是什麼人如此狠辣,將你做ch ng r n彘?”方余切齒,恨恨說道。
“是那高君子。”範沖又是猛吸了一口氣,這位丐幫第一高手,如今已是吐二納八,性命垂危。
“小桐呢?小桐也被他擄走了?還是已經……”方余眼中已泛起了淚花。
“桐妹子無礙,那老賊不敢拿她怎樣,這一切都是為了釣你這條大魚。老賊說,你的身世奉天殿那位已經知曉,還說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桐妹子被大內金吾衛的暗樁‘車船店腳牙’看守,便在這皇城里的某一處角落里。”
知道方余身世之人,如今還在世的,無非少林戒止大師與李樹喬。如此看來,是李樹喬為了奪回葉慕風的尸首,來了個“借刀sh r n”,將方余身世透露給皇帝陛下的身邊人。
永樂帝自然就會設下圈套,派出大內高手埋伏,等到時斗了個兩敗俱傷,她便可兵不血刃,奪回葉慕風的尸首,回漠北安葬。
方余一指戳在範沖眉心,徐徐說道︰“你先別說話,守住丹田真氣,我為你療傷。”
範沖猛然搖頭,大聲吼道︰“我已是廢物,你救我作甚!我恨不得早日去見高萍,只是大仇一日未報,不敢言死。而今葉老賊死于我之前,我還有什麼理由苟活于人世?”
方余不听範沖之言,再添一指,灌入渾厚的內力,範沖此刻氣若游絲,虛弱說道︰“你要小心高君子這個老匹夫,這個偽君子練成了‘仙人哭’飛劍術,狠辣凌厲,桐妹子說他不輸鬼婆婆。我已不能再幫你什麼了,只求你將桐妹子救出時告知她一聲,就說我範沖不負所托,吊著一口氣終于捱到你踏進這家客棧。”
說罷,登時氣絕身亡。
這範沖被高君子飛劍斬斷四肢,以藥酒浸泡,做ch ng r n彘,一身修為早已散盡。
可在與高君子對決時,听到甦桐所說要通知方余提防這位劍道巨擘,硬是以超乎常人的頑強毅力,吊著一口氣等到方余的到來。
飛劍“仙人哭”,斬斷這位丐中豪俠的四肢,手段狠辣,聞所未聞,這位“劍道君子”,可實在是失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