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余捧著酒壇,一掌拍開了壇泥,仰起脖子喝了下去。味蕾剛經過黃疸水的沖漱,如今又迎來辛辣的極端口味。酒入愁腸,化作三千怨氣。這從不喝酒的“小俠”,此刻一飲三百杯,但願長醉不復醒。
從不沾染杯中物之人,初試黃湯便一醉忘懷。當然,這般喝法縱然是酒中仙也醉得很快。千杯不倒只是文學修辭,所謂“會須一飲三百杯”,其實說的是醉到不省人事,縱然添千杯萬盞的黃湯也不會讓你再覺醉意。
李樹喬在他身邊找了個位置坐下,柔情地說道︰“你醉了。”
她當然也看見了方余那眼角殘余的淚水,忘憂物不及解語花,只望方余也能明白這個道理。
“還是醉的好。”方余仰脖又是一口烈酒。此刻你若是不讓他喝酒,簡直比死還難受,“我該好好睡上一覺。”方余一掌拂過桌面,酒壇清脆一聲落在平地,店家小二見了這發酒瘋的客官又怎麼敢上前一步?
李樹喬正想去扶住踉踉蹌蹌的方余,卻被他一手推開,醉酒之人自然多出幾斤笨力氣。方余慢慢地攀上樓梯,在江湖上輕功絕不會跌出十名外的小俠方余,此刻的步伐卻是如此笨重,像是每一步都想要把客棧那花梨木造的樓梯踏碎,把那三千煩惱也一並踏碎。
他真的是醉了,枕在柔軟的床鋪上竟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醉酒倒頭便睡這是常理,可是這酒鬼方才知曉殺害自己一門老小的元凶,乃是當朝端坐在奉天殿里的皇帝陛下,而自己仍是在逃的朝廷重犯,他還能睡的如此坦然,這便是咄咄怪事,有悖常理。
李樹喬守在床邊,一步也不敢挪動。果真痛苦到了極致,才會無故嘔出些黃疸膽汁來,男兒未到傷心處,方才有淚不輕彈,何況眼前這位方小俠,曾自夸滴酒不沾。
方余昏睡了整整六個時辰,扶著好似刀斧開顱般疼痛的腦袋,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寸步未曾離開的李樹喬,只听她柔聲道了句︰“你醒了。”
“肚子還真有些餓了。”方余掙扎著下床,直接將腦袋往盛放在金盆的涼水里湊,這法子雖笨,卻能神清氣爽,最是醒酒。
“你想吃點什麼,我吩咐小二去做。”
“陽春面。”方余不僅有一飲三百杯的豪氣,一口氣吃三大碗陽春面也著實讓李樹喬驚嘆,若是換了常人,莫說三大碗陽春面,食不知味、不下咽,才是傷心之人應有的常態。
“吃完可是要回到玄妙觀?”李樹喬不解問道。
方余輕輕放下了碗筷,反手一抹嘴,回道︰“我們去找一個人。”
“找誰?”
“屠狗塢,十三飛。”
“英雄每多屠狗輩,自古俠女出風塵。”這屠狗塢便是繼江南一歸堂後南七省最大的強盜幫派,干的都是sh r n越貨的買賣。十三飛便是屠狗塢的總瓢把子,可她既不是排行十三,也不會飛。最讓李樹喬吃驚的是,為南七省綠林扛大旗的十三飛並不是五大三粗的精壯漢子,總瓢把子居然眼前這個妖媚的女人。
沒錯,十三飛是個成熟的女人,誰在見過她一眼之後都不能否認。細柳腰肢,凝脂***眉眼含春意,一笑值連城。博她一笑,點那三十烽火台,戲天下諸侯又有何妨?
“英雄每多屠狗輩,自古俠女出風塵。”十三飛媚笑道,“不但是你,連我自己也想不到屠狗塢的總瓢把子是個女人,誰也不能想到。”
“十三飛乃風塵女俠,現如今還有多少男兒值得讓你一笑。”方余朗聲笑道,仿佛還是以前那個瀟灑不羈的小俠方余。
“江湖傳聞小俠方余溫潤如玉,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十三飛心怡得很,你便值得我一笑。”十三飛莞爾笑道。
“這位是在下的朋友,李樹喬。”
“十三飛孤陋寡聞,卻也曾听過‘楊柳惜惜,琴笛在御’的名號,姑娘露了一手驅趕蟲豸的功夫,讓金蠶老祖望風而逃,想必就是柳風笛、楊紓琴賢伉儷的傳人吧?”十三飛淡淡說道。
李樹喬點了點頭,贊道︰“江湖人都說十三飛遍地眼線,消息靈通,果然不假。”
最吃驚的卻是方余,自己與李樹喬相處多日,尚且不知她的師承,柳風笛、楊紓琴難覓俠蹤,飄忽不定,江湖中听過這夫婦名號的人簡直數不出三十個,自以為熟知這座江湖,卻從未往他們身上聯想,獨獨十三飛神目如電,一語道破、
再者,楊柳二人只醉心音律,從不過問江湖之事,卻能收下一名女弟子。不過方余總算是清楚了李樹喬的來歷,也會放心些。楊柳詩酒風流,沉醉音階,擇徒極嚴,一生也僅此一位門人。何況這些天的相處,初識李樹喬,也覺無愧楊柳門人。
他也越來越喜歡十三飛這個人,他知道這次來屠狗塢,絕不會令他失望,無論誰來屠狗塢,都不會失望。
“江湖人都知道屠狗塢干的是sh r n越貨的買賣,小俠方余俠名遠播,今日來我屠狗塢總不會是來看我十三飛長得怎樣一副狐媚子模樣吧?”
“好厲害的一張嘴。”方余淺笑道,“屠狗塢如今可是合字上最為扎手的剪徑客,常踩錦衣衛的盤子,我此行前來掛注,只為求一盟友。”
如果說十三飛听到“錦衣衛”三個字時神情起了微妙的變化,那麼接下來方余所吐出的三個字,十三飛的眼波里跳動了殺焰。
“葉慕風。”方余一字一字說道。
“干我們剪鏢一行,線上的並肩子都少不得與那些個黑皮結下梁子,方小俠前來掛注,可是要來分一碗水?”十三飛銀鈴般的笑聲打破了沉悶的氣氛,綠林中所說的“合字上的朋友,一碗水端來大家喝”,其隱晦含義為平分紅貨財物。
“在下可是個新上跳板的芽兒,正兒八經的門外漢,怎敢跟總瓢把子分一碗水。”方余淺笑著,眯起眸子徐徐吐道,“我只是想買他幾斤麻煩。”
“我知道小俠方余的名頭近來的確很響。”十三飛眼里的殺伐氣焰再次被勾動,冷笑了幾聲,“可你總該給我個正當理由,這鷹爪孫可是錦衣衛的扛把子。”
方余頓了頓,望著眼前的兩位女子,心下盤算︰這兩人是否可以信任?李樹喬乃是楊柳門人,人品自不必說,三番兩次救他性命,失意時也不曾離棄。十三飛雖是初見,若非事先了解合字上的規矩,清楚她的為人,也不敢貿然前來邀她結盟,且從她如今的殺伐氣焰,便可知道她對老賊恨已入骨。
思慮萬千後,方余一字一字說道︰“我姓方,方孝孺的方。”
這個屋子再次因為“方孝孺”三字而沉悶下來,滿室啞然。以李樹喬心智,“方孝孺”三字便足以解釋方余一飲三百杯的失常行為。十三飛通曉天下事,上達廟堂,下至江湖,自然也已明曉。
“葉慕風不是人,他簡直就是惡魔。”十三飛恨恨地說道,“許多年前,我還是秦淮河上的‘妙音娘子’玉煙蘿,當年一擲千金買我一曲的紈褲浪蕩子,可以站滿秦淮河岸線。可我卻獨獨青睞那位中年漢子,為他情迷,為他破瓜。”
“我出身貧苦,位份低微,本只望在他身邊為奴為婢,盡管低到塵埃,他也未曾憐惜。他喜怒無常,甚至有一日,好奇心使然,未經許可去翻閱案台上那本被他當作心肝寶貝的**,就因為這樣的小事,他便要逐我出門,讓我重入勾欄。還說我婊子無情,要把我賣給全天下最骯髒的男人。”
“再入風塵,雖已不是昔年待價而沽的玉煙蘿,總算還有幾文錢的姿色。我曾斬青絲起誓,此生必手刃那廝,可我一介女流,普通精壯男子尚且不敵,又如何斗得過武藝超然、地位崇高的指揮使?”
“我憑著些狐媚本事,加之懂些音律,在勾欄里也有個萬兒。媽媽待我極好,正是我任性的時候,便立下個規矩。那些男人脫去我一件衣裳,我便求他一套武功,一來二去總遇得上幾個放浪形骸的高高手。再過幾年,我終于攢夠了贖身的銀兩,便離開了那個魔窟,創立了屠狗塢。”
“他是官,我就做賊。我成為了南七省綠林好漢的總瓢把子。sh r n越貨,劫富濟貧,十三飛的名頭也越來越響。可憑我的武功,雖能躋身江湖的一流高手行列,可離葉慕風的境界可還是差得太遠。”
方余與李樹喬听著十三飛辛酸的往事,吃驚不小,不曾想竟是葉慕風一手成就了綠林總瓢把子十三飛。
“你們覺得我髒?”十三飛冷笑一聲,混跡勾欄多年,莫說男人床上床下兩個模樣,就是那良家里的姑娘也是極不待見風塵里的放浪女子。
李樹喬本因十三飛為人放浪,無甚好感,但听她一段塵封往事,心中柔軟,當下作了個揖,算作先前心中鄙夷的賠禮。
“我只奇怪你為何會叫作十三飛?”方余不禁撫掌說道。
“或許我真的會飛。”美人莞爾,有萬種風情說與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