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眾人不約而同朝皇帝看去,卻見皇帝不理睬旁人,只是轉頭看向薛嬋。
手執胡琴那人看明白了,朝著薛嬋走近兩步,深深一揖,全然不將旁人的詫異放在眼中,只是說︰“趙王殿下特地囑咐,讓小人們為華嬪娘娘唱首歌。”
當初鴻恪著人傳話,指明讓這三人為皇帝皇後和華嬪唱歌。本來帶著薛嬋皇後心中就萬分不解,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是為了這首歌。她朝皇帝看去,見他面色沉暗,似是即將發作,連忙說︰“既然千里迢迢都來了,不過是唱首歌,有什麼不可以。陛下,你說呢?”
皇帝似是十分不情願,卻到底還是點了下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薛嬋驚疑不定,但到了這個地步,自然也不會再推辭,緩緩坐下,對那人道︰“你唱吧。”
于是笛聲悠悠再次響起。薛嬋一听那樂聲,渾身不由一震,眼淚就落了下來。
這是一首她無比熟悉的歌曲,無論是薛 還是甦子奉都曾對她唱過。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當日甦子奉離開前與她同往樂游原上,曲江水畔,長夜漫漫,兩人對著江水久久不寐。他一遍一遍地唱著這首歌,直到她將那幾句詩深深刻進了心里。
在等待的無數個夜里,這首歌一再在腦中響起,伴她度過了那些牽掛不舍擔憂不寐的長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彎,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薛嬋朝皇帝望過去。他高高在上地坐著,入神傾听,面上看不出喜怒來。寬大的袍袖從手腕處吹下去,如同微風吹拂下的水面,微微蕩漾。薛嬋知道他听見了,他想起來了,那些旖旎的相思,那些悱惻的離愁。他從未忘記,即使他登上帝位,已經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銀袍將軍,他曾經歷過的沙場和風月,都還在。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還。”
薛嬋的凝視終于被皇帝察覺。這一次他沒有躲閃,也沒有掩飾,靜靜地回望了過來。
薛嬋從沒有見過誰的目光會是這個樣子。遙遠,疏冷,無奈,絕望,甚至帶著些微哀祈。她知道自己此刻看上去是什麼樣子,她知道此刻他們兩人心中同著那歌聲做著相同頻率的震動。然而他無動于衷,似乎是被無形的繩索牽縛,又像是在享受著這一刻彼此不能接觸的痛感。
笛聲漸漸低落,只剩下歌者嘶啞粗糲的歌聲,一聲聲地回蕩著︰“明月出天山,明月出天山,明月出天山,明月出天山”
薛嬋再也不能忍受這如鈍刀子一般一聲聲割在心頭的歌聲。胸中的郁痛讓她幾乎不能呼吸。皇後洞若觀火的探究目光,皇帝的疏離,圍繞在身邊眾人的袖手,讓她覺得自己是這世間最孤獨無助一無所有的人。
薛嬋從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即使當初中秋之夜與皇帝恩斷義絕,她憑著一口不平之氣,也努力平靜地活下來。但是此刻的絕望就像那歌聲絲縷不絕的回響一樣,繚繞纏綿,令人窒息。
她覺得再也無法安坐,一分一毫都不能再忍耐。皇帝也好皇後也好,她都已經無暇顧及。薛嬋對周圍投來的驚詫目光視若無睹,快步跑了出去。
不知何時下起了雨。來時的春和景明遙遠得仿佛是前世。
薛嬋顧不得臉上落滿了雨水,慌不擇路,滿腳泥水,一路蹣跚地逃離。將那些如同沼澤一樣的濕悶遠遠拋離身後。
皇帝追過來的時候,薛嬋正枯坐在湖邊一塊太湖石上,望著湖面上成千上萬的漣漪發怔。他放慢了腳步,悄悄接近她。
春雨到底綿軟,落在她的肩頭,染了一片濕,像是薄霧一般掛在她的發梢。
他的鞋踩進水里的聲音驚動了她,薛嬋驚得要起身,卻被他按住了肩頭。“阿寤。”他喚了一聲。
薛嬋再也抑制不住嗚咽,卻又及時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皇帝在她身邊坐下,扭過身細細看著她的面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能如此這樣無遮無攔,坦然細致地看著她,以至于即使明知道她此刻心中難過,他卻不願意輕易打破此刻的寧靜。
薛嬋無法如他這樣享受這一刻。她心頭似被滾油澆過,又痛又煎熬,眼淚如珠鏈一樣一串串地跌下。
皇帝終于緩緩開口︰“你記得那首歌?”
這簡直是一句廢話,薛嬋決定不理他。
他只得又說︰“不過是一首歌,哭成這樣做什麼?”
薛嬋起身就走,卻被皇帝眼明手快地一把拽住︰“別走,陪我坐坐。”
薛嬋倔強地站著,既不肯坐,也不肯給他任何回應。
皇帝嘆了口氣︰“阿寤,陪我坐一會兒”見她不肯回頭,語氣更多了懇求︰“就一會兒。”
薛嬋沒有動。既沒有掙扎也沒有順從,于是皇帝微微一拽,把她拽到身邊坐了下來。
他幾乎是立即就松開了她的手腕。像是怕再與她有任何的牽扯。卻又似乎十分依戀地向她的身邊靠近了一步。
薛嬋低頭看著被他握過的地方,淚水又𠹭w×聳酉摺P鬧諧 宋 猓 皇O亂黃 粵埂K 爍瑁 肫鵒艘醞 暮檬憊猓 灝靜蛔∮謔搶湊宜 笏 闥 磁濾 俠礎K 目嗖患八 獍 昀此 饈芤磺械陌敕鄭 慈勻凰廖藜傻 匾 窗哺 br />
有情皆苦,不獨他一人。
薛嬋咬咬牙,還是站了起來想要離去。
這一次皇帝再沒有阻止她,目光追在她的背上,直到她走出了幾步遠,才突然開口︰“那三個人我之前就認識。”
薛嬋頓住腳步。
他繼續說︰“當日陽關仍在塞外蠻族手中,紅柳鎮位置關鍵,雙方都志在必得。我奉屠大帥之命帶五千健卒去攻打紅柳鎮,你哥哥就在其中。那一仗打得十分慘烈,五千人去,打到最後終于攻佔紅柳鎮時只剩下五百人。我和薛 都受了傷,彼此還不熟識,卻在沒有支援的夜里只能湊在一起取暖。那三個人宰殺自家牛羊供我們果腹,听我們為了提振士氣唱起的軍歌。”
薛嬋這才明白了鴻恪將這三人送進京城來的原因,情不自禁緊緊攥住自己的衣袖。
雨不知何時變得大了,雨水打落在皇帝的,順著臉頰流下去,在下巴上匯成一條細流,淅淅瀝瀝地滴落。他站起來,看著薛嬋,看見她臉上的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看入她的眼楮。
“那天夜里,我們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其中就有剛才你听見的與子同袍。然後當我們把所有的歌都唱完之後,薛 又唱起了那首明月出天山。”他的記憶回到久遠之前,面上帶出了久違暖意︰“我就是那時學會這首歌的,後來唱給你听,也是從你哥哥那里學到的。”
“甦子奉,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皇帝沉默了片刻,“阿寤,我不是甦子奉,這世間本就沒有甦子奉。”
“那麼”薛嬋硬起心腸說︰“這世間也沒有阿寤。阿寤本就是為甦子奉而生,既然不存在,就一起埋葬了吧。”
皇帝點點頭︰“好。”
薛嬋于是一絲不苟地向行禮,皇帝凝視著她,一動不動,負手受禮。之後看著她轉身離去,身影漸漸隱藏到了雨幕的後面。
他長長久久地站著,覺得雙腳被雨水浸泡,竟然沉得抬不起腳。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把傘靜靜地遮住他的頭頂。皇帝沒有回頭,也知道身後是誰,嘆了口氣道︰“皇後前日說,要開春選,你去跟她說,朕準了。”
秦固原一怔,一時沒有回話。
國朝制度,尋常時期多選京畿附近良家子與京中顯貴之女充作宮人。但皇後有權從天下十八州郡廣邀德容言功俱佳良家女子進宮參與遴選,因常在春季舉行,因此稱作春選。
皇帝後宮不算繁盛,子息也不算多,開春選本無可厚非。只是秦固原一直跟在皇帝身後不遠處,剛才親眼看見薛嬋行禮後離去,在這樣一個情形下皇帝恩準開春選,用意已經不言自明。
見秦固原良久不應聲,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怎麼?”
秦固原連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皇帝點了點頭,轉頭去看薛嬋離去的方向,過了一會兒又說︰“命宮內府擬旨,美人崔氏為頤妃。”
秦固原一怔。
薛嬋回到玉階館時全身上下已經淋得濕透。飛霜驚得手忙腳亂,連忙圍過來伺候。有人燒水為她沐浴,有人取來干爽的內外衣裳為她換下,有人去熬了姜湯送到跟前讓她喝下,有人為她卸妝,擦干頭發。
薛嬋如同木偶一般一動不動任人擺弄,直到一切都收拾妥當,天色已經黑得看不清楚了。她被安頓在床上,才聲息微弱地問道︰“玉鐘在哪里?”
眾人這才留意到玉鐘是跟著薛嬋出去了的,卻讓薛嬋一個人回來。飛霜正要張羅遣人去找,卻听人在外面喊道︰“是玉鐘回來了,大公主派人送她回來的。”
飛霜等人面面相覷。薛嬋與麗妃素無私交,不知為何玉鐘卻與她們牽連在了一起。只是情形緊急,飛霜也顧不得多問,一面命人隨來人一起去向德瑜公主道謝,一面親自拉過玉鐘,將薛嬋回來時的情形簡略說了說,催道︰“娘娘正問你呢,先別說不相干的話,先去看看娘娘有什麼吩咐。”
玉鐘不敢怠慢,連忙進了薛嬋寢殿。只見她身著一身月白色的寢衣,坐在床畔發怔。玉鐘過去叫了聲︰“娘娘。”
薛嬋回過頭來盯著玉鐘,目中光芒閃動,問道︰“你說,趙王令人給我唱那首明月出天山,到底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