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32章 清風不相識(二)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青枚 本章︰第32章 清風不相識(二)

    正說著話,忽見一個少女腳步輕快地湊過來笑道︰“華嬪娘娘原來在這里,母後正問怎麼還不見人呢。”

    來的是麗妃所出德瑜公主,過了年剛滿十三歲。德瑜是皇帝的長女,麗妃又頗得寵,她在後宮中地位超然,人又聰慧機敏,皇後也十分喜愛,常召到身邊陪著聊天說笑,薛嬋與她也算熟稔。

    德瑜被麗妃教導得十分好,雖然活潑卻不失禮。來到薛嬋面前規規矩矩行了禮,才向鴻樾笑道︰“二哥哥一早從母後那里出來,卻在這里閑談,可見不是有什麼了不得的急事。不如跟我們回去听故事吧。”

    鴻樾連忙搖手︰“你來了正好,快陪華嬪娘娘進去吧,我就”他面上一紅,又有些尷尬︰“我就不去討人厭了。”

    薛嬋印象中鴻樾本是個開朗的孩子,薔薇之事後他很少露面,這次對談總覺得他看人時眼神躲閃羞澀,與以前大不一樣。此時听他這樣說,只得在心中嘆息了一聲,笑道︰“樾哥若是累了,以後也可以到我那里去玩。”

    鴻樾面色更紅,向薛嬋抱拳致意後轉身離去。

    德瑜看著他的背影,也幽幽嘆了口氣,說︰“樾哥哥最近脾氣變了很多,已經很久不願意同我們玩耍了。”

    薛嬋安慰她道︰“皇子大了確實不好再同姊妹們一起玩耍。”

    德瑜不服氣︰“若是大哥哥還在,定然不會這樣見外,可見還是欺負二哥哥沒有娘。”薔薇的事情處理的極其隱秘,尤其不會讓德瑜這樣未成年的公主知道,她便私心里自己給自己一個解釋。

    薛嬋失笑,卻也不去多說什麼。好在德瑜很快就將鴻樾之事放過,拉著薛嬋的手笑道︰“是母後讓我出來找娘娘的,她催了好幾遍呢。”

    薛嬋詫異。她已經听鴻樾和德瑜說過好幾遍皇後在催,竟像是特意在等她,于是也不敢耽誤,隨著德瑜匆匆往鳳棲宮去。

    才到門口便看見吳佛帶著幾個天極殿的內侍守在門口,心頭不禁咯 一下。還沒來及停下腳步,吳佛等人已經看見她,迎上來行禮。

    吳佛在皇帝身邊的時間久了,也學會天極殿那些人的習慣,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來,只是口中催道︰“華嬪娘娘來了,快請進去。”

    薛嬋驚駭莫名。這個時間皇帝理應在天極殿接見群臣。即便來了,怎麼無論鴻樾還是德瑜都不曾說過一個字,倒像是相約好了不讓她有退縮的機會。

    正驚疑不定的時候,里面竇長清已經聞訊迎了出來,身後還跟著秦固原。薛嬋知道這兩人是代表帝後前來迎接,益發不安,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驚動他們二位親自相迎。只是事已至此,她已經不能轉身離開,然而要與皇帝面對面,始終還是她最不願意面對的情形。

    竇長清笑道︰“皇後娘娘說只怕華嬪听見陛下在不肯來,不讓我們說。”

    饒是再大的心結,被這樣**裸地戳破,薛嬋也招架不住,只得訕笑道︰“阿翁說笑了。”

    竇長清側身給薛嬋讓路︰“今日陛下來是有特殊的緣由,娘娘進去就知道了。”

    秦固原順勢為她掀開簾子︰“娘娘請。”

    薛嬋點了點頭,迎著頭皮跨過門檻。

    屋里人頭涌涌,主位卻只有三個。帝後各自坐在上首,下面還有一個繡墩是為薛嬋準備的。除此之外還有帝後各自的親隨侍從,以及三個模樣古怪的人。

    薛嬋向帝後行禮叩拜,皇帝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轉頭去尋秦固原,在他耳邊輕聲吩咐著什麼,秦固原听了吩咐便去帶著幾個人給那三個人送上茶果,說︰“是陛下賞賜的,你們先用一些,潤潤喉嚨。”

    那三人自然感激不敬,連連謝恩。

    薛嬋在一旁看得清楚,三個人形容焦枯,雖然顯而易見為了面聖已經換上最好的衣服,卻仍然有一種無端窮苦的窘迫感撲面而來。其中兩個人在跪拜行禮的時候行動遲緩,顯然是盲人。她看得越發驚詫不已。總覺得似乎這幾個人身上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而皇後則愈見可親,親自起身將薛嬋扶起來送到繡墩前,一邊叫著德瑜的乳名說︰“這里人雜,阿琉先回去吧。你大哥哥從邊郡給你捎來了沙洲玫瑰,已經送到你宮里去了呢。”

    德瑜听說要讓自己離開,本來不大高興地嘟起了嘴,及至听見沙洲玫瑰的名字,立即又笑了出來,連忙道︰“是了,大哥哥早就答應了要送我這個呢。既然父皇母後不待見我,我還是走了好。”她一邊說著,一邊行了禮,趕不及地帶著侍女們離開。

    德瑜一走,倒是清靜了不少,皇後這才對薛嬋笑道︰“不是我催你,是陛下催。他事情多,難得抽出這麼點工夫來,一會兒听完了就走,你也不必拘束。”

    听?听什麼?薛嬋听得雲里霧里,又朝皇帝看去。皇帝卻恰到好處地低頭去喝茶。她只得問皇後︰“薛嬋不明白,請娘娘明示。”

    “喏,就是這幾個人。”皇後向那三個人指了指︰“他們是從陽關紅柳鎮來的。”

    薛嬋耳邊轟然一響,一時間再也控制不住地朝皇帝望去。

    好在這一次皇帝沒有再回避,抬起眼迎向她的目光。這是自那個訣別之夜後兩人第一次這樣坦然地互視。一時間薛嬋只覺心頭血氣翻涌,苦苦壓抑了許久的委屈和苦悶幾乎就要不受控制決堤而下。

    皇帝開口時仍然語氣淡漠,仿佛他是萬分無奈才不得不坐在這里對薛嬋說上一兩句話的︰“這是恪哥兒在紅柳鎮遇見的三個牧人。這孩子也真是”他說著,嗤笑一聲,無奈地搖頭,繼續道︰“他專門遣人護送這三個人進京,就是為了給我們唱首歌。”

    “唱歌?”薛嬋疑惑地朝那三個人看過去。終于明白那股熟悉感從何而來。

    他們的皮膚干枯粗糙,眼角額頭都有被風蝕的痕跡。那是大漠的痕跡。當年薛和甦子奉的面容上都帶著這樣的痕跡。所不同的是甦子奉變成了皇帝,當年邊塞風沙留下的痕跡已經被錦衣玉食愈合,只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還有些微跡象可循。

    皇後按著薛嬋的肩膀,強令她坐下,笑道︰“鴻恪小孩子不懂事,做些事情也沒有個章法。但難得他有這份心,陛下也不計較,隨著他胡鬧。你就踏實坐下吧。人家指明了,說是要給陛下,我,還有華嬪你唱歌呢。”

    薛嬋坐立不安,連連謙讓。皇帝終于開口道︰“你就听听他們唱什麼吧。只當是消遣。”

    薛嬋這才不再推讓,低低道了聲“是”,在繡墩上坐下。

    一時眾人各自安坐好,那三人拿出各自的樂器,再次向皇帝行禮後坐下開始演奏。

    所謂樂器,是一把胡琴,一只鐵笛,和一副鐵板。鐵板相撞,聲音清越鏗鏘,胡琴與鐵笛同時響起,樂聲中滿是金戈之聲,一時之間明明是春光溫軟的禁苑深宮,卻充滿了一股肅殺之氣。三人幾乎同時開口,唱的歌詞卻是薛嬋听不懂的邊郡語音。只是歌聲頓挫沉郁,蒼涼悲愴,充滿了陽剛之氣,停在薛嬋耳中,仿佛恍惚間能看見大漠孤煙,殘陽如血。

    她以前是听過薛唱過類似的歌曲,一時間只覺得心旌搖動,漸漸有一團暖意從胸口升起。

    皇後卻不喜這樣粗糲的樂聲,只听了一會兒,便不耐煩起來,轉頭找竇長清剛要吩咐,卻見身邊皇帝已經听得怔住,手中緊緊握著茶杯,卻全然忘記了要往唇邊送。倒是雙目光芒閃動,另一只空著的手在膝蓋上輕輕隨著街拍敲叩著。

    突然鐵板聲一響,樂聲一轉,變得愈加節奏分明。那些人唱的歌詞雖然听不明白,卻能听得懂是四字一句,頓挫有力,字字鏗鏘,不像是歌唱,倒像是在沙場上排兵列陣。

    皇帝突然將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頓,起身加入那三個人,與他們一同合唱起來。

    他並沒有邊郡的口音,一開口薛嬋就听懂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毛戈。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薛嬋明白了,這定是薛他們在邊關時唱的一首戰歌,不但邊關將士熟悉,就連這幾個牧羊人都張口就能唱。

    遙想當年邊郡苦戰的兄長和甦子奉,薛嬋也听得心潮澎湃。她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只見他從一個人手上接過鐵板,雙手一擊,鏗鏘一聲,震得屋里人各個精神一振。皇帝的嗓音里有一種沉厚粗糲的東西,是薛嬋從來沒有听見過的。

    他興致極高,手舞足蹈,聲音壓過那三個人。也許是真刀真槍拼殺過,歌聲里的殺氣是那三個人所不具備的。薛嬋怔怔看著他,恍惚看見了當年那個銀袍將軍甦子奉。

    她眼眶漸漸發熱。原以為已經被後宮淹沒的甦子奉,原來還存留在他的身上,只是隱藏得太深,深得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到了。

    但這是她的甦子奉。薛嬋心中驕傲地想。她沒有錯過皇後面上來不及掩飾的厭惡,也留意到秦固原竇長清等人驚詫的表情。這是他們所沒有見過的甦子奉,是她早已經熟悉,日夜思念,以為早就失去了的甦子奉。

    終于歌聲漸漸唱落。胡琴尾音悠悠,皇帝手中鐵板相擊,截住了樂音。

    一時間屋內極靜,所有人都還在震驚之中。

    薛嬋長長地舒氣,要將剛才憋在胸口的那口氣全然吐出去。

    然後她听見了掌聲。

    皇後帶頭起身鼓掌,旁人相從,一時間掌聲四起。薛嬋卻坐在原處,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只覺一顆心在胸腔里跳動,仿佛火焰在燃燒,仿佛江水在奔流,仿佛是多年前樂游原上把臂同游時與他掌心相扣時的回腸蕩氣。

    然而她面上卻什麼表情都沒有流露,只是在一片掌聲環繞中,將傾慕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

    皇帝看見了。他要用盡自制力,才能不去回應。戴上習慣的面具,微笑著走向皇後,握住皇後的手笑道︰“不過是一時興起而已。”又低頭問皇後︰“喜歡嗎?”

    皇後含情脈脈看著皇帝微笑︰“臣妾能听到陛下一展歌喉,實在是三生有幸。”

    皇帝搖頭笑嘆︰“當年在邊郡倒是常跟同袍們夜里圍著篝火唱歌,回到京城就”他嘆息了一下,目光不經意地從薛嬋面上掠過,“長恨此身非我有啊。”

    這樣的感慨,皇帝能發,眾人卻不能符合。若是姜貴妃在,定然能將話題岔開。然而皇後和薛嬋都不是有這樣圓融手段的人,兩人彼此對視一眼,同樣無奈,卻又各自揣著心思,保持著沉默。

    還得是皇帝自己打破僵局,轉身一揮手叫來秦固原︰“固原,這幾位鄉親,不可怠慢了,要厚賞。”

    秦固原是內臣,不同于朝臣。皇帝這樣囑咐,便是要從自己的私庫中賞賜那三個人。這本是天大的恩典,即便是當朝丞相,六部尚書,乃至皇親國戚親王國公,也沒有幾個有這樣的殊榮。

    帶著三個人進宮的人立即就向他們解釋了其中的深意,那三人自然千恩萬謝感恩戴德。

    本來事情也就這樣了結了,不料那三人叩拜過後起身,為首執胡琴的人卻突然抬頭問了一句︰“請問哪位是華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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