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22章 園林漸覺清陰密(二)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青枚 本章︰第22章 園林漸覺清陰密(二)

    “孩兒于正月二十八過黃河,預計再過半個月就能到達玉門。玉門是邊郡向中原的門戶,出了玉門,才真正到了塞外。這一路上,沿途州郡都小心接待,孩兒並未受半分委屈,魏都御隨侍身邊,須臾不離左右。崔尚書也盡心竭力,為孩兒引薦各處官員。一路飲食都還習慣,夜里睡得也好,母親萬勿掛念。”

    竇長清將鴻恪的信念到這里,停了一停,目光越過信紙的上緣朝皇後看去。

    幾天光景,皇後就看著蒼老了許多。早上起來也無心梳洗,發髻蓬松堆在頭頂,眼角唇邊都爬上了細細的紋路。她閉著眼,一手成拳撐在太陽穴上,靠在榻上,像是已經睡著了。竇長清嘆了口氣,剛要放下信紙,卻听她突然開口。

    “怎麼不念了。”

    竇長清一個激靈,抬起頭看去。

    皇後仍是閉著眼,又問︰“後面還說了好些沿途的見聞,怎麼不念了?”

    “娘娘,這信光奴婢就給您念了三遍了,您自己也看得快要背出來了。”

    “可我就是想听你念。阿翁,我听著,就覺得鴻恪還在我身邊,還沒走。”

    竇長清只得嘆息,本已經半站起來了,復又坐了回去︰“那奴婢就繼續念。”

    他年老眼花,眯著眼在滿紙的字里尋找剛才停下的地方,還沒等開口,便听見皇後幽幽地問︰“阿翁,你說鴻恪還回得來嗎?”

    “回得來,當然回得來。恪哥兒可是陛下選定的太子,不會有事的。”

    “太子”皇後長嘆一聲,聲音低得仿佛是夢囈︰“太子又能怎麼樣?太子還不是也會”

    她沒有說下去,竇長清緊繃的心松了松,索性放下信紙,過去將皇後腳下堆疊的一張錦被拉過來搭在她身上︰“娘娘這幾夜都沒有睡好,現在何不再補個覺。”

    香爐里是點著安神香的。皇後閉著眼“嗯”了一聲,沉默片刻,仍是堅持︰“阿翁,再念一段吧。”

    竇長清無法,只得答應︰“是!”

    不料剛坐下,便听見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自從薔薇的事情鬧出來之後,皇後宮中就清冷了下來。皇帝雖然沒有明令禁止嬪妃來皇後這里早晚問候,但後宮之中歷來拜高踩低趨利避害,皇後受了那樣的申飭,旁人即便要來,也會再多看幾日風向再說。

    而鳳棲宮的宮人也因為薔薇的事紛紛受到責罰,雖然不至于全部撤換,也有好幾個有些牽連的被貶到下三局去做雜役的。因此鳳棲宮中人人自危,平日里更是屏息小心,不敢有分毫閃失,更遑論此時明知皇後在休息卻仍然嘰嘰喳喳喧嘩的。

    竇長清看了一眼皇後,走到門口問了問,又回轉來,低聲請示︰“是華嬪跟前的飛霜來了。娘娘要問她話嗎?”

    皇後也吭聲,仿佛睡著了一般。竇長清于是會意,靜靜地走了出去。

    飛霜由芍藥陪著,立在檐下等候吩咐。見竇長清出來,連忙躬身行禮,叫了一聲︰“竇公公好。”

    竇長清點點頭,問︰“是你們娘娘有事?”

    “華嬪娘娘一切都好。”

    竇長清明白了,朝芍藥看了一眼,令她下去,自己則帶了飛霜向側殿外一間佛堂走去。

    皇後平日禮佛倒也還周到,只是這幾日身體不爽快,連自己的寢殿都很少離開,就更不提燒香拜佛的事了。雖然每日有宮婢打掃拂拭,畢竟香灰冷落,不過幾日就已經有了蕭條的意思。

    竇長清引著飛霜來到佛龕前,親自掏出火折點燃三炷香,遞到飛霜手中︰“華嬪娘娘這些日怕也不自在,你替她上柱香吧。”

    飛霜老實接過來,禮佛上香,又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

    竇長清又將她帶到佛龕側面一個小小的門前,推開門,里面是一間不大的密室。密室中擺放桌椅,桌上堆放著一些經卷和白紙。

    “皇後娘娘最近精神不好,來得少了。唉這里娘娘不來,也沒人什麼人會來。你看,這兒還有抄了一半的地藏經。”竇長清說著,將桌上的經卷攤開,又擺出幾張已經抄好的經給飛霜看︰“娘娘精神不濟,這宮里的人怕也靜不下心來。你就幫著抄兩頁吧。”

    飛霜一怔,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要求,不由躊躇︰“公公明鑒,不是奴婢不願意,只是奴婢”

    “你認字嗎?”

    飛霜是宮人,經過篩選才能入宮的良家子,自然是認字的。她知道這做不得假,值得點頭。

    “認字就抄吧。”

    “可是奴婢的字太丑,見不得人。”

    “沒事,也不是要給誰看。”他一邊說著,已經親自研好了墨,取過一支狼毫舔飽了墨,遞到飛霜面前。

    飛霜再無法推脫,只得接過來,在桌前坐下。竇長清已經將經書翻到了要抄寫的那一頁,飛霜仔細斟酌了好一會兒,才落筆去寫。

    竇長清站在飛霜身後靜靜看著,見她一筆一劃寫得倒是認真娟秀,只是也就僅僅佔了個認真兩字。

    “這字不像是有師父教過的。”

    密室靜謐,香煙繚繞,他甫一出聲,驚得飛霜手輕輕一抖,一個菩薩的薩字就飛了出去。飛霜忐忑地朝竇長清看去,不知該如何是好,囁喏道︰“這可怎麼辦?”

    “不妨事。”竇長清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安心,“你繼續寫就是。”

    飛霜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向下寫,一邊還要豎著耳朵听竇長清的話。她此時已經明白,竇長清把她帶到這里來,所謂抄經只是掩人耳目,主要目的還是要問話。

    “公公猜的沒錯。奴婢年幼在家的時候,家君並沒有延請西席,奴婢的字,是母親教的。”

    “你有兄弟嗎?”

    “有一個弟弟。”

    “也是你母親教念書?”

    “弟弟上的宗學。我家是耒陽吳氏的旁支,家君也是有功名的,在族長身邊支應文書筆墨,所以我弟弟可以如宗學。”只是她一個女孩子,能不能認字就全看造化了。

    竇長清點了點頭,又問︰“你弟弟今年多大了?”

    “十三。家君想讓他後年就去參加鄉試。”

    “你初入宮時,是在什麼地方應差?”

    飛霜這回要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在掌署做一些粗活。”

    “你把手給我看看。”

    飛霜放下筆,將兩手掌心向上攤開了給他看。果然掌心指尖有一小團一小團紅色的印子。竇長清見多識廣,知道是長期與發酵的谷物接觸形成的酒瘢。

    “倒是不很明顯,看來你在掌署也沒有做多久。”

    “只有半年。”飛霜收回手,仍舊拿起筆,一邊抄寫,一邊淡淡地回答。

    “還是可惜了。本來不該做這樣的粗使活計,應該是以宮人入禁,怎麼會去了那里?”

    飛霜淡淡地說︰“母親臥病多年,當時剛辭世不久。為了給她看病,耗盡了家中的錢財。家君拿不出多余的錢財打點”她說到這里突然一頓,抬頭朝竇長清看了一眼,惴惴地不肯再說下去。

    竇長清卻已經明白了,和顏問道︰“是要沒錢打點采選的宦官?”

    飛霜點了點頭。

    竇長清心中有數,又問︰“那是怎麼被選到了華嬪娘娘的身邊呢?”

    飛霜面上閃過一絲驚慌,在竇長清的凝視下,不由自主低頭躲閃,低聲說︰“掌署掌事嬤嬤對奴婢很好,听說貴妃娘娘要選人去玉階館,就向宮內府的溫公公推薦了奴婢。也因為奴婢識字,做事也還穩妥,便選了去。”

    竇長清點頭笑道︰“果然你的造化好,不該那樣委屈下去,就總是會有出頭之日的。”

    飛霜誠惶誠恐︰“奴婢只不過是換個地方做事,哪里算什麼出頭呢?也是華嬪娘娘和善,待我們都很好,玉階館的是非又少,奴婢如今安穩惜福,不敢有半分別的想法。”

    竇長清點點頭︰“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飛霜飛快地抬頭朝他看了一眼,又飛快地垂下頭去。然而只是這一眼,卻已經將一切沒有宣之于口的心思表露無遺。

    竇長清問︰“你今日是做什麼來了?”

    飛霜來時已經打好了腹稿,好容易磨到現在總算見他問起,張了張口卻又覺得在這個老成了精的老內官面前,似乎什麼都隱瞞不了。她所準備的說辭,脆弱得不堪一擊。“奴婢”話到了嘴邊猶豫再三,無奈竇長清的目光仿佛錐子一樣釘在她的頭頂,讓她無處可藏,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奴婢想著大殿下走了,兒行千里母擔憂,皇後娘娘定然思念的緊。大殿下臨行前,我們娘娘給他做了一副護膊。當日做的時候奴婢也在一旁看著,便照著花樣子做了一個抹額給娘娘送來,奴婢”她越說越覺得這個理由可笑鄙薄,漸漸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倒是竇長清一直靜靜听著,並未打斷。見她不再說下去了,這才長嘆一聲︰“你看看,還真是個傻孩子。娘娘的吃穿用度都是由宮內府統籌供奉,哪里用得上你做的東西?”

    飛霜心中絕望,連忙說︰“奴婢自知逾越,不知天高地厚,讓公公和娘娘笑話。只是這是奴婢的一片心意卻是真的,奴婢是真的想為皇後娘娘盡一份心啊。”

    竇長清冷笑道︰“莫非華嬪娘娘那里還不夠你盡心的?”

    “不是不是”飛霜連忙否認︰“華嬪娘娘也一直惦念著皇後娘娘,只是她知道娘娘心里不痛快,怕是不大願意見人,所以才沒有過來問候。奴婢是知道華嬪娘娘這份心,才自作主張”她再也坐不下去,起身走到竇長清的面前跪下︰“竇阿翁明鑒,奴婢侍奉華嬪娘娘一向竭心盡力從無二心,只是只是”

    竇長清冷冷地說︰“只是你知道你家華嬪娘娘只怕再難得回聖寵,不甘心在那個冷宮中耗盡一輩子,是不是?”

    飛霜囁喏著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唯有趴伏在地上,連連叩頭︰“求公公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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