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21章 園林漸覺清陰密(一)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青枚 本章︰第21章 園林漸覺清陰密(一)

    玉鐘在寢殿的門外透過門縫向里面張望,見薛嬋臥榻上簾櫳低垂,隨著微風緩緩拂動。月光浸潤,將房內映得一片水涼。安息香白煙裊裊,碳盆中紅星明滅,窗外鐵馬被風吹得叮叮作響,越發顯得房中安靜來。

    玉鐘看了一小會兒,見簾櫳後面毫無聲息,這才放心地合上門出來。

    飛霜正蹲在門口在燻籠上燻明日要穿的衣裙。

    玉鐘過去在她身邊蹲下問︰“要我幫忙嗎?”

    飛霜遂拿起搭在一旁紫檀架子上的一件褙子遞給她︰“也不知道誰手腳這麼毛躁,定是火星子濺了上去,你看看有什麼辦法沒有。”

    玉鐘看去,只見下擺處本繡著幾朵含苞待放的臘梅花,卻無端被燙出了一個焦黑的麻點。本也不大,奈何這褙子卻是月白色的,臘梅偏偏又用了淡黃色,于是刺眼得不得了。她看了半晌,搖頭嘆道︰“這能有什麼辦法?只怕穿不得了。明日跟娘娘回稟一聲,看賞給誰吧。”

    飛霜雖然轉挪著燻籠上的衣裙手下不停,眼楮卻直勾勾盯在玉鐘臉上,半晌忽而一笑,道︰“妹妹好大方,這樣好的衣衫說不要就不要了。若是以前也就算了,如今這樣,再想添衣物只怕還得去看尚衣局那群小人的臉色。”

    兩人正輕聲說著話,忽見照壁躡手躡腳地從外面進來,一邊往手心呵氣,一邊發牢騷︰“好歹也是過了立春了,怎麼還是這樣冷。手指頭都凍僵了。”

    玉鐘連忙招呼她︰“快過來烤烤手。”

    飛霜問︰“大夜里的,你又到哪里野去了?大衣服也不多加一件,看凍病了可沒人伺候你。”

    照壁素來不喜歡飛霜老氣橫秋的樣子,橫她一眼︰“我何時又敢勞煩你來伺候了?若真是病了,大不了破席子一裹,扔到外面自生自滅去。”

    飛霜笑道︰“你當裹席子把你送到外面去的人是誰?”

    照壁勃然變色,正要反唇相譏,玉鐘勸道︰“都小聲些吧,這兩日咱們這里那麼多事,娘娘一早說了重話,還不肯省心麼?”

    照壁眼波一轉,落到玉鐘身上,復又有了笑容︰“玉鐘,你老實交代,你到底是什麼來歷?”

    玉鐘臉色一白,強自鎮靜︰“好好的又刁難到我身上來了?我沒得罪你吧?”

    “問你就是刁難你?”照壁伶牙俐齒是無人能比,一句話把玉鐘將在了那里半日說不出一個字來。

    還是老好飛霜解圍︰“她不是這個意思,你是知道的。”

    照壁果然不再追究,只是笑道︰“我只是好奇,玉鐘打李秀娘那一巴掌,可是功夫不淺啊。”

    玉鐘一直到這個時候才能勉強應答︰“我是見她太過囂張,一時沒忍住。”

    “以前倒沒看出來,玉鐘還是個暴脾氣呢。”飛霜說話時嘴角噙笑,卻與照壁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玉鐘心知自己之前所為還是太過莽撞了,引起了旁人的懷疑。之前飛霜和照壁兩人拌嘴,只怕都是在她面前做了一場戲。眼見照壁咄咄逼人,飛霜敲著邊鼓看戲,她只得咬牙半真半假地搪塞︰“只是不忍見娘娘生氣。”

    照壁的手模仿打人的樣子在半空揮了揮,“如何才能一巴掌就把人的牙打掉,玉鐘你教教我。”

    “我”玉鐘朝飛霜看過去,見她專心挪動燻籠上的衣裳,似乎並沒有要介入的意思,突然醒悟,連忙拉著飛霜的衣袖低聲埋怨︰“你就不說句話?這玉階館里,你年紀最大,我們一向都听你的,她那張嘴,也只有你能治得住。”

    飛霜听了果然微笑,沖照壁笑道︰“你看看,都把她給逼到這個份兒上了,可饒了她吧。再驚動了娘娘不好交代。”說到這里,又瞥了玉鐘一眼,話外有話︰“畢竟咱們娘娘眼里,玉鐘與你我可都不一樣。”

    照壁這才拿手指在玉鐘臉頰上戳了一下︰“這回饒了你,回頭再問你話,可不許像今日這樣糊弄人。”說罷也不再理她們二人,起身撫平裙子上的褶痕,向外面走去。

    玉鐘只覺汗濕了脊背,心頭驚疑不定,抬頭見飛霜靜靜看著自己,知道還有一關要過,正要開口,卻听見外面照壁冷不丁驚呼一聲︰“哎呀”

    兩人面色俱是一變,不約而同一起站起身,又听見照壁壓低了聲音埋怨︰“鎖心你個作死鬼,你半夜在院子里站著做什麼?”

    飛霜玉鐘趕出去,見鎖心擁著一條氈斗篷,立在院中榆樹下,身影被月光投在地上,孤伶伶女鬼一樣。

    飛霜笑道︰“這個樣子難怪嚇壞了照壁。鎖心你又在作什麼妖?”

    也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她們幾個本就各懷鬼胎,鎖心說話的聲音听在耳中,幽幽蕩蕩,確實有些鬼氣︰“我在曬月亮。”

    飛霜當先忍不住笑出聲來︰“趕緊回去睡去。也不怕被底下人看見傳出去,告你一個厭勝之罪。”

    鎖心吐了吐舌頭,轉身就走。

    她們幾個如此擾攘,玉鐘始終還是不放心薛嬋,又繞到薛嬋的窗外探頭看了看。天寒夜深,窗戶嚴閉,里面一點聲息都沒有。她放下心,一轉頭,卻見飛霜站在身後不遠處,仍在看著她。

    玉鐘強笑,問道︰“她們倆都走了?”

    飛霜點點頭,忽而笑道︰“剛才你說的話,我都听見了。”

    玉鐘“嗯”了一聲,不須問也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話。“姐姐放心,我不是一時窘迫沒有辦法了才那樣說的。咱們四人一同到的這玉階館,品階年資也都一樣,起初彼此並不熟悉,咱們娘娘又是個萬事不操心的菩薩,並沒有指明誰做頭領,因為難免有些明爭暗斗。姐姐放心,從此後,我只唯你的馬首是瞻,像今早那樣的事不會再有了。”

    飛霜的笑容益發親切和藹起來,過來拉起她的手往回走︰“咱們到那邊好好說話,別在這里吵到了娘娘。”

    玉鐘只得由她將自己拉開。兩人繞過正殿,往西邊倒閣而去。玉階館四大侍女各自獨住一間,其中飛霜和鎖心兩人在西邊住。

    飛霜將玉鐘帶到自己房中,將房門關上,這才笑道︰“我是怕外面人多,不定被睡踫見咱們一處說這些話,將來免不了都是是非。”

    玉鐘點頭稱是︰“還是姐姐想得周到。”

    飛霜這時才將臉一板︰“那你就說說吧,你到底是什麼人?”

    玉鐘早就知道飛霜這一關沒這麼容易過去。她趁著之前鎖心曬月亮緩了一緩的功夫也已經想明白了,見飛霜問話,便原原本本將對薛嬋說的那些話全都告訴了飛霜。

    要說清來歷也用不了多少口舌。飛霜听後怔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嘆息︰“原來你跟娘娘還有這段淵源。”

    玉鐘突然在飛霜腳下跪下,倒驚得飛霜連忙躲閃,又要扶她起身︰“你這是做什麼?折煞我了,還不快起來。”

    玉鐘卻不肯動,只是一味說︰“姐姐,我今日叫你一聲姐姐,是真心將你當作我的姐姐的。我將所有的秘密都跟你說了,只是冒名進宮是欺君大罪,我告訴姐姐這些,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姐姐手上。不但是我的,還有咱們娘娘的性命,如今都在姐姐手中了。我求姐姐,即便不憐惜顧憫我這條賤命,也要為娘娘著想,今日我對你所說的話,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呀。”

    飛霜用力托著她的雙臂將她扶起來︰“你這說的什麼話?你肯將這些說給我听,是將我當作了親姐妹。你叫我這聲姐姐,我不會讓你白叫。你且好好的,照壁她們若在為難你,有我在,你一萬個放心。”

    玉鐘垂淚︰“姐姐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飛霜嘆了口氣,抽過帕子替她拭淚︰“這有什麼可哭的。你是可憐人,咱們娘娘也是。我平日總奇怪娘娘似乎與你格外親近些,今日總算明白了原委。唉娘娘真是命苦,今日她說那些話,我听了都覺得難過”她一邊說著,一邊拉玉鐘並排坐下,又問︰“她說再無可能與以前一樣,這話你信嗎?”

    玉鐘擦干了眼淚,仿佛驚魂未定,怔怔看著面前茶幾上的黃銅手爐,良久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躊躇了一下,才低聲道︰“姐姐,那一日我陪娘娘到外面去散步你還記得麼?”

    飛霜仔細回憶︰“你是說娘娘病後第一次出門那次?”

    “就是那次。那一日其實撞見了陛下。”

    飛霜一驚︰“啊?那怎麼不見你們回來說起?”見玉鐘一味搖頭,催問道︰“到底怎麼個情形?莫非娘娘沖撞了陛下?可為什麼過後也不見天極殿那邊有人提起?”

    “並沒有沖撞。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陛下還問了娘娘兩句話,娘娘也答的得體。然後”她說到這里,卻停了下來,微蹙著眉,略帶迷惑的神情。

    “然後怎麼樣?”

    “然後陛下就走了。”

    “他們到底說什麼了,你還記得嗎?”

    玉鐘突然抬起眼看著飛霜︰“姐姐在擔心什麼?”

    飛霜連忙掩飾︰“不是擔心,是不明白,那樣恩愛的兩個人,突然反目,再見面說了幾句話就各自走開了?”

    玉鐘嘆氣︰“所以姐姐問我以後的事情姐姐,你知道人家常說的一句話,叫哀莫大于心死。我覺得咱們娘娘就是這樣了。”

    薛嬋不似別的嬪妃,人人都知道她受皇帝獨寵這些年,是真的有情意在的。飛霜玉鐘在薛嬋身邊服侍這一段日子,也都知道薛嬋雖然面上冷淡,卻是個摯情之人。越是摯情之人,為人處事就越是隨心所欲。對待旁人或許還要虛飾客套,對待真正在意的人,卻是半分也不肯低頭。她心死,就不會去懇求皇帝回頭。

    玉鐘和飛霜一時都沉默了下來。薛嬋的命運牽連著她們二人,然而薛嬋的路卻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那麼她們的路呢?

    過了良久,飛霜才嘆了口氣︰“娘娘今早說的永無出頭之日,竟不是虛言?”

    玉鐘無聲點了點頭。

    夜已深,更漏盡,天霜河白,無盡惆悵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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