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8章 生忘形 死忘名(一)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青枚 本章︰第8章 生忘形 死忘名(一)

    皇長子鴻恪定于臘月初八啟程前往邊郡。消息傳到鳳棲宮,皇後立即哭得不成人形,竇長清等人勸慰不住,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姜貴妃已經聞訊趕來。

    “娘娘來得正好,快來勸勸吧,已經哭了一早上,再這麼下去,身子是要吃不消的。”竇長清一面嘆息,一面將姜貴妃引入皇後的內室。

    皇後見了姜貴妃仍是哭,半晌只說出來一句︰“連年都不讓在宮里過。”

    姜貴婦無奈地勸道︰“陛下也心疼恪哥兒,想來也是邊郡局勢吃緊,才不得不讓他這個時侯啟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身為兒臣的,本就該為君父分憂。陛下即將這麼重大的膽子交與他,便是看重他。娘娘應該高興才是。”

    這話在皇後耳中並不中听,但她心里也明白,姜貴妃只能這麼說,她也只能听到這些。于是懨懨地收了淚,點點頭︰“你說的何嘗不是呢。只是你沒有生養過,不知道做娘的這份心唉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平日里又嬌生慣養,捧著怕碎含著怕化了的,如今要讓他小小年紀就去從軍,這可比剁掉我一只胳膊還要疼啊。”

    姜貴妃想起一件舊事來,笑道︰“如今去是早了點兒,不過也說得過去。娘娘還記得當年陛下從軍是多大的事兒嗎?”

    皇後經她一提醒,也遙遙想起昔年舊事來︰“我記得是剛大婚沒多久。當時王府的喜色還沒去,先帝便一紙詔書把陛下送到軍中了。也就不到十六吧。”

    “可見陛下還是仁慈的呢。”姜貴妃循循善誘,“一樣是從軍,恪哥兒是點明了天潢貴冑的皇子身份,去邊郡是要做統帥的,再苦,身邊不缺服侍的人,底下人也不敢不小心關照。娘娘想想當年陛下從軍,可是托了化名,真刀實槍從校尉一路拼殺到飛騎將軍,立的都是拿命換來的戰功。當時連邊郡的屠大帥都不知道陛下身份,哪里還有人照應服侍,那份苦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吃的。可見陛下還是心疼恪哥兒,定會安排周詳,娘娘且盡管放心吧。”

    皇後听她這麼說了,心中也略感寬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听妹妹這麼一說,倒是本宮不懂事兒了。”

    “娘娘這說的什麼話。你做娘的,再怎麼舍不得兒子都是應該的。娘娘若這麼想了,倒是我亂嚼舌頭根的罪過了。”姜貴妃一邊說著,一邊半真半假地起身要下跪。

    皇後趕緊攔住她︰“我不過亂說,你倒當真起來。”

    兩人正在謙讓著,突然听見一陣笑聲從偏院中傳來,緊接著一聲脆響,像是瓷器打了的聲音。

    皇後皺眉,揚聲問︰“怎麼回事兒?”

    一個宮女匆匆跑來跪下︰“奴婢失手打了個纏絲琉璃盞,請娘娘降罪。”

    “好好的,怎麼會打了?”皇後認得這宮女叫薔薇,平時是最小心穩妥的一個,心中起疑。剛問了這一句,看見外面人影一閃,似乎是鴻樾,不由臉色一沉,問薔薇︰“是不是鴻樾闖了禍,你又替他頂罪呢?”

    薔薇臉上一紅︰“奴婢不敢。”

    皇後見她不說,也不動聲色,“是誰做的,就該誰來承擔這個責罰,你莫要為了些小利受了大責。”

    薔薇跪下,連連稱不敢,卻並不改口,皇後也沒有辦法。

    姜貴妃一邊看著連連搖頭。皇後為人出了名的慈善寬容,可到底宮里規矩大,中宮更是後宮表率,因此以往皇後御下頗嚴,絕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出現還不追究。想來也是因為鴻恪的事兒導致她心神大亂,這才失了方寸。

    想歸想,卻不能在面上流露出絲毫來。姜貴妃陪著皇後又說了會兒話便告辭出來。遠遠看見竇長清立迎面過來,看見姜貴妃連忙閃身讓路。

    “給娘娘見禮了。”

    姜貴妃走到他面前停下,笑道︰“阿翁真客氣,這是從哪兒回來啊?”

    竇長清陪著笑嘆氣,“奴婢有個不成器的徒弟在內史監當差,也不知怎麼把頭給磕破了,在床上躺了兩日不肯下地,奴婢剛才去罵他,讓他不許偷懶,趕緊起來做事,方不辜負了陛下和娘娘們的信任。”

    姜貴妃听了心中明白,轉身吩咐葵兒︰“剛想起來,上回蕉兒給麗妃娘娘送了些涼州蜜餞來,結果倒饒進咱們一個琥珀盤子擱在那兒沒拿回來,你現在去要回來,一會兒往華嬪娘娘那兒找我去。”

    葵兒知道這是她有話要跟竇長清說,便答應了一聲去了。

    姜貴妃這才笑著將竇長清拉到沒人的地方說話︰“這事兒我恍惚听了一耳朵,那孩子傷勢如何了?”

    “皮肉傷,不打緊。”竇長清看了一眼姜貴妃,斟酌著說︰“內史監本就是個清淡的衙門,也沒什麼要緊的差事,略將養個一兩天,他們的掌印太監看在奴婢的老臉上也會有什麼說法。說起來這事兒也有奴婢的錯兒,這孩子沒見過什麼世面,驚擾了貴人,自己還爛頭破相的,鬧得大家都沒意思。”

    姜貴妃斜眼瞧著他冷笑︰“阿翁這麼說起來,連本宮都是有罪過的,沒把話交代明白,兩下里起了誤會。阿翁放心,以後本宮不再管這個閑事兒就是。”

    “哎喲我的娘娘,您要這麼說奴婢可就是罪無可恕了。這次的事情辦砸了,娘娘沒降罪已經是天大的恩德,奴婢就是再不知好歹的,也明白娘娘您的心意,這麼多年不全賴娘娘里里外外的照顧,奴婢手下那群不成器的徒弟才多少有些出息。娘娘要再說這樣的話,老奴干脆就在這兒找塊石頭撞死算了。”

    他這話說得熱鬧,卻笑眯眯全無要找石頭的意思。姜貴妃也就懶得再跟他兜圈子,想了想說︰“那孩子也怪不容易的,這樣吧,我那兒正好有個缺,你讓那孩子到我這兒來,總比在什麼內史監要好些。那地方我還是重陽那幾日去過一次,真真能把人冷死,到我跟前來,多少我也能照應些。”

    竇長清心中自然不願意,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仍是滿臉堆笑︰“如此就謝過娘娘了。奴婢下午就把人給您送過去。”

    姜貴妃別過竇長清便去了玉階館與薛嬋閑話了幾句。說起鴻恪即將赴邊之事,薛嬋想起了哥哥,不由心中煩亂。姜貴妃見她精神不好,便也不多留,早早告辭離去。

    薛嬋送走了姜貴妃,獨自坐在屋中良久,一些事情始終想不明白。那日听玉鐘所言,似乎早在八月交戰之前,哥哥便已經知道此戰凶險。只是將玉鐘送到自己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麼,卻無論如何猜不透。其實這里面也有許多可疑的地方。皇宮是什麼樣的地方,即便兄長貴為邊郡統帥,畢竟是外臣,玉鐘一個大活人,如何能不引人注意,瞞住她的來歷說送就送進來。她此刻還摸不清姜貴妃將玉階館的人全都清換的目的,但無論出于什麼用意,恰恰能把玉鐘替進來,這樣的手段,即使是姜貴妃本人也未必能做得到。這其中,必定還有別的內情。

    如此考慮著,便覺胸口沉甸甸似壓著一塊巨石般。薛嬋望向窗外,只見飛霜照壁兩個坐在廊下,一個描著花樣子,一個用小泥爐煮著水,姿態神情無不嫻雅溫婉。此前也問過,這幾個宮女俱都是出身殷實之家,自幼教養良好。

    本朝的體例,選入後宮的女子分為兩種。一種曰宮人,選自官紳之家,必須要體貌端麗,性情賢淑,德容言功俱佳,且能識字的女子。這些人是作為後妃的備選,入宮後由皇帝親自遴選,選中的自然冊封為妃,落選的便送成為有品餃的嬪妃身邊貼身伺候的宮女。一般來說,落選的宮人雖名為宮女,卻不用做粗重的活計,主要工作無非是陪嬪妃們聊天解悶,最多照應一下穿戴衣食。嬪妃們也多半不會太將這些人當下人使喚,只因這些人隨時都有可能蒙幸。在後宮,決定一個女人地位的,往往是皇帝一念間的動情。一旦得召蒙幸,便是嬪妃。誰也說不清皇帝在這些人中,會寵誰厭誰,也許天上地下僅僅是旦夕間就會翻轉的事情。所以後宮之中,自皇後以降,對這些宮人都還是要禮讓三分的。

    另一種選入後宮的女子就是宮婢。這些都人都是平民家的女兒,未必讀過書,也不一定容貌性情上有什麼出眾的地方。她們入宮只有一個身份,就是各處的奴婢雜役。這些人即使受到皇帝的寵幸,也不過將身份抬為美人夫人之類,並不算皇帝的妻室,可謂身份低賤。

    姜貴妃替入玉階館的四個侍女都是宮人,規格之高,即使四妃皇後也不過如此。薛嬋尤其想不明白的人,如果真如玉鐘所說,她哥哥只是薛帳下一名校尉的話,她是沒有資格以宮人的身份入宮的。因為玉鐘手中有那枚玉佛,薛嬋並不懷疑她與薛的淵源,因此就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安排玉鐘入宮的,另有其人。

    這個人不但能夠將玉鐘的身份抬為宮人,更掌握著某種權利,能將玉鐘準確地送到她身邊來。有這樣能力的人,並不多。這也是薛嬋心中驚疑不定的地方。

    薛家的勢力早已不再,自己入宮最大的身世依憑無非是薛。而薛所依憑的,也不過是皇帝而已。皇帝雖然給了他無上的榮耀和軍權,卻一直將他安放在邊郡,遠離朝堂上的各派力量,說白了,薛就是個武將,最大的後台就是皇帝。

    而從玉鐘所說七月間她哥哥秘密回家的情形看,玉鐘自然不是皇帝安排入宮的。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薛嬋一旦確定了這點,就更覺得周身發冷。

    如果一切是背著皇帝進行的,那是不是說明薛的戰死跟皇帝有關系呢。想到皇帝迫不及待地安排鴻恪去邊郡赴任,薛嬋隱隱地感覺到有些隱情值得探究。

    院子里傳來說笑的聲音。薛嬋望出去,見玉鐘襟帶當風地從外面進來,還沒進門便笑道︰“娘娘快來看這個,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呢。”

    幾個侍女都聚過去看,薛嬋便也迎著她們的笑聲出去。

    還沒到跟前,就听見飛霜罵︰“你個也丫頭,咱們這兒沒東西給你吃嗎,卻跑去弄這些來。玉階館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玉鐘哈哈大笑︰“旁人想吃還沒有呢。你看著吧,我要日日弄這些來,過不了幾天,各宮里的人只有求咱們分些的,斷沒有笑話的。”

    薛嬋走近去看,見玉鐘用衣襟兜了一大兜指甲蓋大白色的野果,看上去倒也新鮮,不由好奇心大起︰“這是什麼?”

    玉鐘拿起一個遞給薛嬋︰“我們老家都把這叫貓尿果,說是千年老貓尿過的地方才會長出來。”

    照壁剛放了一個進嘴里,听她這麼說,連聲呸出來,苦著臉說︰“真惡心。”

    薛嬋笑起來︰“這又怕什麼山野鄉間總是有這種說法,又不真就是貓尿澆出來的。”一邊說著,吃了一顆。頓時只覺漿汁甜美,果肉鮮嫩,不由大點起頭︰“好吃。”

    旁人見她吃了,便也爭相品嘗,果然個個都說好。鎖心拿過一個框子將玉鐘懷中果子收了︰“等我洗干淨了放在屋里暖著,吃了方不肚子疼。”

    薛嬋問玉鐘︰“你是哪里找來的?宮里怎麼會有這種野果?”

    玉鐘笑道︰“今日無聊,就繞著太液池閑逛,走到東北角看見有一片野地,竟像是人跡罕至的樣子,我就過去看看,別的倒沒什麼,沒想到就看見這些果子了。這種果子在我家鄉秋天九十月間才有,一出來就被人采光了。向來宮里的人不認識,即便認識了也不屑于去采來吃,這才讓我撞見了。倒是沒想到這玩意兒能活這麼久。”

    飛霜一邊吃一邊問︰“味道比你家鄉如何?”

    玉鐘︰“大體不差,就是個頭兒小點兒。大概是天太冷了吧。”

    照壁問薛嬋︰“娘娘,要不要分出點兒給貴妃娘娘送去?”

    薛嬋想了想,還是搖頭︰“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下回貴妃娘娘來了,先請她嘗嘗,若是喜歡了再送不遲。”她見院子里熱鬧,竟是幾個月來不曾有過的,便有心讓下面的人再玩會兒,跟飛霜說︰“我出去走走,你們不必跟著我。”

    飛霜連忙找來大毛斗篷給她披上,再三要讓人跟著,都讓薛嬋否了,這才無奈將她送到門口,只說娘娘一路小心,早點兒回來的話。

    薛嬋出了玉階館,照著玉鐘所說的方向沿太液池而行,走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才見到了那一大片荒地。太液池的湖面是東北西南走向的狹長型,此處位于太液池的頂北端,大約是皇城的東北角。據說前朝疫病流行時此處曾是收容染病宮人太監的疫所。那一場大疫連累了當時的皇帝,死了好幾位嬪妃皇子公主,宮人太監們更是死了上百,向來都是死在了這里。後來為了隔絕疫源,將當時的宮室連帶里面死了沒死的幾百宮人太監全都一把火燒了。從此這一片就頻頻傳出鬧鬼的傳聞來,漸漸就荒廢再也沒有人來了。

    皇帝曾經對薛嬋說起過這段往事,還提到想將這里重新平整開出來弄個梅園送給她玩,終究因為此處怨氣太重沒踐行。薛嬋遠遠望著那一帶叢生的雜草,腦中只有一個疑問︰玉鐘到這里來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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