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轉眼已至正月十三。
因著老夫人蔣氏篤信佛教，每年這日，皆會帶上全家一齊往龍相寺燒香拜佛，祈求一年平順。這不，今兒一大早老夫人便攜了一大家子出門，浩浩蕩蕩往龍相寺而去——除了大老爺與遠在青州的三老爺三夫人，幾乎一個未落，連那甦蔻緋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硬是跟了來。
天祈境內佛道昌盛，龍相寺就落于城外釋華山上，因內中和尚頗有幾分門道，連宮里的貴人娘娘也常來參拜，是以終日香火不斷，人群來往絡繹不絕。但即便如此，今日這龍相寺門前之人也未免太多了。
有些不尋常啊，甦雲嬌望著寺門前摩肩接踵的人群，扭頭去問身側甦雲𠵾︰“二姐姐可知發生何事？”
甦雲𠵾螓首輕搖，臉上淡漠的神情，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只听她漠然言道︰“不知，不過……”瞥了眼前方老夫人處，正見一小沙彌迎了過來，微笑著與老夫人見禮，隨即收了目光道，“馬上就有答案了。”
果然，不出一會兒，眾人便明了其中因由——原是寺中了塵大師要擇有緣人宣講佛法，才惹了這許多人往龍相寺來。
“龍相寺里的和尚向來有些門道，可我只听過方丈了緣大師之名，這了塵大師我卻從未耳聞。”甦雲秀一邊隨著眾人緩緩往寺內而行，一邊與邊上甦雲綢說道。
甦雲綢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亦不曾耳聞，但那了塵大師既也是‘了’字輩的，想來本領也不會比了緣方丈差多少吧？”
“我亦如此想。”甦雲秀笑著附和，一雙眸子亮閃閃地，滿是好奇。她扯著甦雲綢，正欲把自己的猜想說與其知曉，不意竟听身後有人插言道︰“兩位妹妹不知，這了塵大師乃了緣方丈師兄，若論本事，還在了緣方丈之上！若能得他指點……”
那人話語未落，甦雲秀已是一眼瞪去，狠狠道︰“叫誰妹妹呢？誰是你妹妹！我與六姐姐說話，你岔什麼嘴！”
能叫甦雲秀如此惱怒者，惟甦蔻緋耳。
“我見雲秀妹妹好奇，方將這些說與妹妹知曉，本是一番好意，但妹妹既然不喜，我不說就是。”甦蔻緋柔柔一笑，恰如淨蓮迎風而立，不卑不亢，自有風骨，只將甦雲秀襯得蠻橫不知禮。
一直留心此處動靜的甦雲嬌，回頭一望，眼神在二人身上溜了一圈，面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一旁甦荇見了，了然一笑，輕聲笑言︰“嬌嬌是覺得似曾相識？”
甦雲嬌小嘴一撇，滿臉不屑，道︰“哼，我才沒她那麼笨呢！”
這里的她，說得自然是甦雲秀，而甦蔻緋……甦雲嬌回望一眼，比起五姐姐，更可謂相去甚遠，不然前世亦不會落得那般結局。
“但我身處京城都不知了塵方丈來歷，甦蔻緋又從何知曉？”甦雲嬌心生疑問。前世便是如此，甦蔻緋好像知道許多尋常人不知之事，行事更是詭異莫名，種種舉動都似奔著一個目標而去。
後來，甦雲嬌方知她之目標乃是三皇子，思及此處，她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推測，莫非今日三皇子也在龍相寺？
甦雲嬌心一凜，眉一蹙，冷聲對黃香吩咐道︰“盯著她，別教她做出些出格之事。”特意將黃香帶來，就是為此。
“是。”黃香順從應聲。
旁側甦荇見此，未有阻攔，微微一笑，抬眼朝甦雲𠵾處看去，卻見甦雲𠵾亦向他看來，二人一個對視，相互間一點頭，便收了目光。
彼處，甦雲秀漸漸品出些許不對來，甦蔻緋之做法硬生生將她襯低了幾分，于是更加火冒三丈，張口就要與之再爭，卻讓甦雲綢死死拉住了。
“再與她爭，愈發落了下乘。”甦雲綢死拽著甦雲秀，皺著眉頭說道，語罷便不再言語，只不言不動盯著甦蔻緋看，眼神清清淡淡，既無不滿也無不喜。
甦蔻緋覺得無趣，心知事至此處便了了，莫看甦雲秀平日常說甦雲綢膽小怯弱，一副看不慣的樣子，可每回事到臨頭又總乖乖听話。甦蔻緋搖頭一笑，罷罷罷，今兒本也不是為這來的，她還有大事要辦，若是鬧大了，對她也無益處。
于是，她看了看前方漸行漸遠的眾人，又瞟了眼仍舊站在原地，完全不準備挪步的兩姐妹，笑了笑，言道︰“我先行一步，二位妹妹自便。”
甦雲綢一路目送，待見她走遠了，方將目光收回，與猶自憤然的甦雲秀解釋道︰“老夫人此刻心情大好，你若于此起了爭端，勢必引得老夫人不快。老夫人不快，母親則不喜，更遑論一直護著她的父親？九妹妹，忍忍吧！”
“哼！”甦雲秀氣哼哼的一甩衣袖，到底沒在做出什麼來。甦雲綢見她模樣，心底暗嘆一聲，幾番猶豫，還是將話說了出來︰“不單今日，平日里……也莫要再與她起爭了，你越是爭，越是輸。”
“可我偏咽不下這口氣！”甦雲秀咬牙切齒，清秀面容變得有幾分猙獰，自打甦蔻緋進府，她明里暗里不知與其爭過多少次，沒一次爭贏了的，哪還看不出來這些。知道該如何做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可就是、就是看不得她那得意的樣子。
甦雲綢一頓，頗感無奈，九妹妹這性子倒與七妹妹有些像，但奈何沒人家那命。
龍相寺可謂天祈第一寺，規模宏大，氣勢恢宏，無需刻意描金繪銀，寺中自蘊龍象之氣。
甦雲嬌隨眾人踏入正殿，第一眼便落在大殿中央那尊高大莊嚴的金身佛像上。
那是尊釋迦牟尼佛，寶相莊嚴，衣袍線條生動流暢，手捻說法印，佛口微張，眼眸半垂，似正與眾生說法。甦雲嬌不禁抬頭細觀，那雙佛目竟是生動異常，輕垂的視線飽藏無數慈悲。
佛像看著她，如同佛祖看著芸芸眾生，甦雲嬌不覺心生敬畏，趕忙低下頭去，心中默念一句“阿彌陀佛”，與眾人一起，隨著老夫人虔誠拜佛。
待老夫人敬完香後，姐妹們便鬧著要求簽，許是到了佛寺，老夫人脾氣平順了不少，見此，也沒責怪她們失禮，只搖頭笑著說了句︰“到底還是些小姑娘，只當玩兒呢！”便也由著她們去了。
倒是邊上金氏听了，心中一動，暗道︰“這龍象寺的簽，慣是靈驗，一會兒我也該去文殊菩薩面前拜拜，也求一支簽，問問葚兒前程！”
自家娘，自家知道，甦葚一望金氏表情，便知自己母親在想些什麼，深深一嘆，又是一陣頭痛。甦慕見了，笑著拍拍他的肩，半是安慰半是調侃道︰“別愁眉苦臉了，二叔母也是關心你嘛！大哥我是過來人，挺過這關就柳暗花明了！”
“只怕過來這關，還有下一關，無窮無盡。”甦葚苦笑一聲，“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志不在此，又不似你與四弟天生是塊讀書的料子，每日每夜對著那些‘之乎者也’簡直苦不堪言啊！”說至此處，又是一嘆，將目光落于甦荇身上，滿眼羨慕道︰“兄弟里，我最羨慕的就數六弟了，想做甚做甚，多自由。”
“確實自由。”甦慕深以為然的點點頭。
無人理會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慨，姑娘們的心思都集中在了手中簽筒上。
甦雲華祈求文昌侯府與謝府家宅安寧，甦雲𠵾瞥她一眼，規律的搖著簽筒，希望甦雲華能如願以償，求支好簽，甦雲喜則想求支姻緣簽，願自己能說戶好人家，甦雲柔求得是柳氏安康與小弟學業有成，甦雲婉不知自己要求什麼，拿著簽筒只為應個景，與她同樣的還有一向低調的甦雲綢。
甦雲悠和甦雲秀，則純粹想求支上上簽，尤其是甦雲秀，一邊閉目使勁搖簽筒，一邊在心中默念“一定要比她的好、一定要比她的好”，而她心里念著的那個“她”，面上雖與眾人一同求簽，內心卻是十分鄙夷甦家姐妹求簽的行為，認為世上根本沒有神佛之說。
至于甦雲嬌，一面閉目晃著手中簽筒，一面低聲念叨著︰“上上簽、上上簽，求佛祖保佑邊疆靖平，國泰民安，保佑家嚴家慈健康長壽，保佑三哥一切順遂，保佑六哥此去一路平安，保佑……”
“啪嗒”一聲輕響，似竹簽墜地。
甦雲嬌的動作戛然而止，半晌方睜了一只眼，往身前地下瞄去，果見有支竹簽落在地上，不由有些失望地嘟囔了句︰“啊，我還沒說完呢！”
跪在她身旁的甦雲悠听了，“噗嗤”一笑，又立馬板起一張小臉，老氣橫秋的說道︰“七姐姐，做人不可太貪心。”說完，她咳了一聲，接著道︰“還不快看看是支什麼簽？”雖已極力掩飾，但仍掩不足語氣里的好奇與催促。
甦雲嬌拾起那支竹簽，翻過來一看，頓時愣住。
眨了眨眼，甦雲嬌暗中猜測，要麼是她眼楮出問題了，要麼就是佛祖真嫌她太貪心！
見她愣住不動，甦雲悠早已忍不住湊了上來，她只以為甦雲嬌是抽到了下簽方才如此，再待她定楮一看，卻是驚呼出聲來︰“這是什麼簽，怎麼什麼都沒有。”
那支簽上倒也非是什麼都沒有，只是沒有簽文罷了。原來刻著簽文的地方，被換成了一幅笑呵呵的彌勒佛圖像。
甦雲悠嗓門本就不小，詫異之下，聲量更大，一呼出聲，不止甦家姐妹圍了過來，連殿內其他人，也有不少圍過來湊個熱鬧看個稀奇的——要知道，自從龍相寺建立以來，還真沒听說過有誰抽過這等無字簽。
“七妹妹遇上什麼事了？別又惹上些不好的事。”見不少人往甦雲嬌那邊湊去，甦蘊瞥了眼無動于衷的甦荇，問道，“你不過去看看？”
甦荇面上並無憂色，只淡淡回了句“四哥費心了”，旋即笑道︰“嬌嬌福澤深厚，即使遇事，也是好事。”
他既如此說，甦蘊亦不再多問，只是冷眼旁觀那方動靜。
被圍在人群中間的甦雲嬌頗為尷尬，不禁埋怨起甦雲悠來。一向遲鈍的甦雲悠，似乎也察覺到此舉略顯不妥，可要她給甦雲嬌致歉卻又覺得別扭，最終動了動嘴唇，便將頭扭到一邊，只三五不時以略帶歉意的目光瞟她一眼。
甦雲嬌無奈一嘆，看了看手中竹簽，罷了，還是先尋寺中禪師問問，此簽做何解吧！
“發生何事？”正听禪師說法的老夫人聞見動靜走了過來，腳步未停目光便已落在甦雲嬌身上，厲聲喝問︰“七丫頭又惹禍了？”
一听這話，甦雲嬌忿忿的同時又感到絲絲委屈，張口欲為自己辯護幾句，卻見甦雲婉笑著迎了上去，扶過老夫人的手，她柔聲道︰“老夫人誤會了，嬌嬌可沒闖禍，惟是遇上了一件奇事。”
老夫人听說，洶洶氣勢稍稍緩和，瞥了眼猶自跪在蒲團上的甦雲嬌，又問甦雲婉道︰“哦，是何奇事？”
“適才姐妹們求簽，求佛祖庇佑府中平安，不想嬌嬌竟求出了道無字簽。”
甦雲婉方一說完，老夫人剛平復的眉頭，再次皺起︰“無字簽，怎會有無字簽，我卻從未听說過！”老夫人眉頭皺的更深，看向甦雲嬌的目光愈加不善，這丫頭就是個禍星，莫不是同六小子一樣，命格不好？
一想到甦荇與甦雲嬌，老夫人又恨起顧氏來，若是沒有她，如今也不會有這些事，當初就該死活攔著不讓她進門！還是秦氏好啊！
憶起秦氏老夫人不由憐愛的看了眼扶著自己的甦雲婉與站在遠處的甦蘊，秦氏這兩個孩子也是極好的，一個溫柔貼心，一個懂事上進。
將老夫人幾番神情變化看在眼中，甦雲嬌深深望了眼甦雲婉，五姐姐呀五姐姐，你可真會說話。
甦雲嬌正思索著如何替自己開脫辯解，手中竹簽卻突然被人抽走，眼前出現一條白底藍蓮紋襦裙。甦雲嬌順著裙擺往上看，只見甦雲𠵾拿著那支竹簽，若有所思的站在自己身前。
“二姐姐？”一聲二姐姐剛喚出口，就見甦雲𠵾理都不理她，極為罕見的勾勾唇，轉身沖甦雲婉道︰“五妹妹說得對，這是奇事，更是好事。”
“好事，自然是好事。”好似自一開始便是如此認為一般，甦雲婉笑著點頭，十分溫柔的望向甦雲嬌，看得甦雲嬌有幾分恍惚……這眼神，莫不是跟六哥學的吧？還真是像呢，如果忽略掉眼底那層薄冰的話。
“嬌嬌福緣深厚遇上的自然都是好事了！”及堅定的語氣，言罷，甦雲婉輕輕垂目，輕輕道︰“不似我……”
聲音極輕，卻清晰而準確的飄入了老夫人的耳朵里，更惹老夫人幾分憐惜。
“只是，”甦雲婉又道，“妹妹愚笨，不曾參破其中玄機，還請二姐姐解惑。”
“這簽上，寫的明明白白，何須參破。”甦雲𠵾聲色清冷，神情中有幾許不屑，不知是不屑那簽上玄機，還是不屑甦雲婉作為，“不過就是……”
“阿彌陀佛——”
話未說完，便被一聲蒼老佛號打斷。
甦雲嬌抬頭一看，只見一位老僧自殿後轉了出來。
那老僧內著黃色海清，外披紅色袈裟，一手拈著佛珠，一手持在胸前，步履沉穩，面容慈和，兩道白眉垂下，甦雲嬌看著他立時想起了佛教中的長眉尊者，心中暗道︰“這龍相寺不愧為天祈第一寺，寺廟也罷，佛像也罷，僧人也罷，皆是深具佛性。”
不待甦雲嬌多想，那老僧已是來至甦雲嬌身前，對她一笑，更顯慈眉善目。甦雲嬌瞧著他，無端想起曾讀過的小說話本，挑眉笑言︰“大師莫不是要說，我與佛有緣？”
那老僧笑得越加慈和，點頭道︰“姑娘果然與佛有緣。”
甦雲嬌想了想，試問道︰“大師該不是想渡我出家吧？”
老僧沒有否認，只是問道︰“姑娘可願？”
“不願！”甦雲嬌斬釘截鐵道。
“為何？”
甦雲嬌俏皮的一眨眼，昂頭笑道︰“我還要嫁人哩！”（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