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這邊請。”
甦雲嬌閑庭信步般跟在引路的小沙彌身後，一雙明眸輕飄飄慢悠悠的打量著周遭風景，初時尚不覺得，猶帶幾分悠然愜意，不想越往深處走，越是目不暇接。
明溪流泉，映帶左右；蒼木奇藤，交織成趣；更有木魚聲聲，梵唱陣陣；惹得甦雲嬌一雙美目之中異彩連連。
至此方知，這龍相寺內別有洞天。
“還要走多久？”甦雲嬌好奇問道，目光也暫且從山間風景轉至前方引路的小沙彌身上。那小沙彌比她還小，莫約七八歲模樣，生得一張圓臉，極是可愛，她記得了緣方丈喚他——明心。
明心停步，側過身來，雙手合十唱了聲“阿彌陀佛”，不徐不疾答道︰“施主勿急，就快到了。”
他說話時神態寧和，甦雲嬌看著他那張圓乎乎肉嘟嘟的小臉，只覺他之行為與其年齡相貌十分不符，心下好奇他是同誰學的，小小年紀竟如老僧一般，一時又猜測，難不成龍相寺的小和尚都是這般模樣，那未免太無趣了些。
甦雲嬌邊在心里盤算一會兒見了了塵大師，定要給他好好說道說道關于寺中小和尚的問題，給他提提意見，邊示意明心繼續領路。
越走，越是靜，走著走著木魚聲沒了，走著走著誦經聲沒了，走著走著，甦雲嬌心底的雜念也沒了。
明心止步，二人駐足于一條幽深小徑前，甦雲嬌瞟向徑邊一塊青石，石上四字︰須彌幻境。
自打甦雲嬌被請去見了塵大師之後，老夫人僅僅叮囑了幾句家常話，便放了一幫少爺姑娘自行游玩，自己則去听了緣方丈講經去了。
老夫人前腳剛走，甦蔻緋便迫不及待的尋了個借口脫身，帶著從老家帶來的貼身丫鬟水荇，急急往放生池方向而去。由于她在甦家人緣著實不好，故而除了早早得了甦雲嬌吩咐的黃香見她一動，便悄然跟上，也惟有甦雲𠵾尚留心一二。
甦雲𠵾冷眼瞧著她遠去，回首便對丫鬟飲露使了個眼色。飲露立時會意，拔腳跟了上去，遠遠墜在其後。
甦蔻緋之動向無人在意，甦雲𠵾的一舉一動卻有人看在眼里。
甦雲婉本與甦雲秀說話，見飲露追著甦蔻緋去了，眼眸一轉，三兩句將甦雲秀搪塞過去，側頭低聲吩咐輕羅道︰“你也去瞧瞧。”
說完剛一抬眼，竟正與甦雲𠵾的視線撞上，甦雲婉淺淺一笑，大大方方與之對視。
“素合觀與龍相寺相去不遠，我欲前往，拜訪老師。”甦雲𠵾無心理會甦雲婉，收了視線，與甦雲華言道。說來也奇，以佛寺聞名的釋華山上竟還隱藏著一座道觀，而且與龍相寺挨得極近，幾乎是比鄰而居。
“也好。”甦雲華深深看她一眼，知她此去為何，暗自一嘆，又道︰“素合觀素來冷清，先生久居于此……阿𠵾陪先生說說話也好。”
素合觀雖與龍相寺比鄰，但一者恢宏，一者簡陋，一者喧囂，一者冷清，一道一佛，一靜一動，一陰一陽，如此相生相對，倒也暗合天數。
甦蔻緋與甦雲𠵾的離去並未引起太大波瀾，甚至早有人盼著她們離去，這二人一者討人厭，一者嚴厲冷肅，有她們在實難玩得盡興。
拋開她們不談，再說甦雲嬌處。
甦雲嬌跟著明心小和尚往那幽徑里走，越走道路越是狹窄，漸漸只容一人通過，光線逐漸晦暗，夾道的山石上爬滿了碧色藤蔓，張牙舞爪似與路人示威。按說此等光景，應當叫人心悸才是，但甦雲嬌此刻非但沒有絲毫懼意，反倒愈行便愈覺心思空明。
不知走了多久，忽聞明心一聲“到了”，甦雲嬌下意識一抬眸，霎時眼前一亮，視野頓開，此間風光一一映入眼簾。
其間地勢猶如一只海碗，環岩為壁，幽潭為底。如若僅是這般，也算不得什麼奇景，可待甦雲嬌細細觀來，卻不由呆立當場。
那山壁上雕滿了栩栩如生的佛陀，他們或站或臥，或拈花或持缽，或低眉或怒目，形態各異，仿佛他們不僅僅只是一幅壁雕。甦雲嬌尚不及贊其鬼斧神工，實非人力所為，便又被另一樁奇物吸引了目光。
千佛壁雕尚有能工巧匠竭畢生心力造出來，那這長在水中的巨大菩提，恐怕惟有“神異”二字方可形容。至此，甦雲嬌已然明白，此地主人定非常人！
“阿彌陀佛，師父就在那兒，施主請——”
往哪請？水中央菩提樹下有方石台不錯，白衣僧者就坐于其上，但這水中無路，更無舟可渡，教她如何過去？
“敢問，……”回身欲求渡法，卻發現明心已不在原處。幾時離開的？她竟不知。甦雲嬌搖頭苦笑，無奈輕嘆︰“好歹告訴我該怎麼過去啊！”
“施主如何來的，便就如何過來。”
清亮嗓音自遠處傳來，甦雲嬌轉眼望去，白衣僧者背對著她，端坐石台之上，不動如山。
她是如何來的？當然是一路走過來的，了塵大師之意，莫非是要她從這水面上一步一步走過去不成？未免也太過離奇了！
甦雲嬌于潭邊徘徊良久，那僧者自說了那句話後，不見任何動靜。
猶豫片刻，甦雲嬌站定潭邊，望著眼前深不見底的潭水，深吸一口氣，終是下定了決心。重生她都見識過來，這小小的潭水又奈她何？再者，出家人不打誑語，慈悲為懷，她便不信，若真有事，那僧者能置之不理。
抬腳，一步邁出。
“啪嗒。”
一聲細微聲響驀地在甦雲嬌耳畔響起，未及判斷，只覺腳下一軟，眼前一花，待她再定目時，已來到了石台之上。甦雲嬌微張著嘴，愣愣望著遠處岸上，久久不能回神……
素合觀，三清堂下。
身著灰色道袍，懷抱拂塵的女冠閉目趺坐于蒲團之上，她的面前未供奉神像，只掛了一幅字，上書“離境坐忘”。
甦雲𠵾垂首低眉，靜立于女冠身後，態度極是恭謹。
良久，那女冠終是開口道︰“你已做下決定？”
聲音如同深山里頭一泓清泉，清清冷冷，不沾塵，不摻情。
“是。”甦雲𠵾眉眼更低，“還請老師成全。”
“你意已定，我自不會阻攔。”女冠略一側首，露出半張臉來，杏眼縴眉，即便肌膚不再白皙細膩，眼角已爬上細紋，卻仍端莊秀雅。唯一不足，是顧盼間少了些生氣，如一潭死水，如，這陳舊的道觀。
“那便請老師助我。”
那女冠似是輕嘆了一聲，回過頭去，道︰“你父母若是為難，便請他們走一趟素合觀吧。”
“多謝老師。”
女冠一揮拂塵，淡聲道︰“去吧。”
須彌幻境內，甦雲嬌已回過神來。
她回神後的第一件事，非是一睹僧者的真面目，而是伸長脖子往水里看——她想知道，那棵菩提樹是否真飄在水里。
令她失望的是，水中似有一團濃霧遮掩，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甦雲嬌不由納悶，此水看去極清，不該如此。
“啪嗒”又是一聲輕響，這次甦雲嬌听清了，是佛珠轉動的聲音。
“施主請再觀。”
甦雲嬌聞言再看，水中濃霧應聲忽散，露出原本面目。
原非一潭幽碧，而是五彩斑斕，水清極深極，一眼望不見底，仿佛接連著另一個世界。水中之景，更是奇幻，先前使她牽腸掛肚，以水為壤，漂浮在水中盤根錯節的菩提樹根，以不再能吸引她的注意。
壁上有千佛，水中亦有千佛，惟妙惟肖，比之山壁之上，生動百倍。紅鯉成群， 然暢游；金蓮吐瑞，綻于水底，更有七色虹光自潭中射出，直沖九霄。
甦雲嬌順勢望去，白雲低垂，雲水相接，碧空如洗，瑞氣萬千，一時間整個須彌環境如入神佛之境。
此時，甦雲嬌已從最初的驚訝逐漸平靜，她回身看向那鳳目微闔，面容極是妖冶的僧者，思考許久，吐出一言︰“問僧者，是佛是妖？”
內心早有準備，故而不曾感慨他過分年輕的容顏，只覺得那過分妖異的面容，與佛家莊嚴寶象相去甚遠。
“施主以為？”
那菩提不知何時已開滿了雪白的菩提花，清風拂過，僧者抬手接住飄落的雪色花瓣，抬眸而笑，剎那間，妖冶盡褪，唯余滿身渡世慈悲。
甦雲嬌默然無語，她一生所見美人無數，無一人如眼前人這邊，妖冶如斯，清聖如斯。
“大師見我，是我與佛有緣？”耽誤了這麼就，也該進入正題了。
“信佛者，皆與佛有緣，拜佛者，亦與佛有緣。”了塵將花瓣放入水中，任它隨波逐流，又道，“施主，請坐。”
甦雲嬌依言跌坐與蒲團至上，問道︰“那為何偏要見我？”
“施主與貧僧有樁因果。”示意甦雲嬌看向身前小幾，上面除卻木魚，還放有三物，“施主請看。”
玉佩、插著一截柳枝的白玉盞、一串佛珠，甦雲嬌瞄了眼，並未瞧出任何異樣，故又問道︰“敢問大師，此三物有何玄機？”
了塵伸手按在那塊玉佩上，輕輕往前一推，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幾乎與那玉佩融為一體，只听他道︰“此玉乃貧僧好友所托，點名要交給施主，了塵不過代為轉交，其中用意，恐怕只能請施主自行參悟了。”
“點名給我？”甦雲嬌頗為意外，拿起玉佩細觀，試圖能看出些端倪來。
半掌大小的玉佩，用紅繩穿著，底端還綴著流甦，通體瑩白剔透，觸手生溫，辨不出材質。玉上一面雕山川日月，一面刻玄紋異符，角落里還小小的刻著一個篆書“嬌”字。看起來是有人特意給她做的，但會是誰？她總覺得此玉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甦雲嬌反反復復瞧了許久，沒瞧出個所以然了，便又問道︰“冒昧請教，不知大師所言‘好友’，又是哪位高人？小女是否認得？”她想了想，身邊應該沒人會以這般曲折的方式送東西給她。
“自然認得。”
哦？甦雲嬌秀眉一挑，道︰“可否告知小女，小女也好當面致謝。”
了塵轉動手中念珠，笑著搖頭︰“好友言施主與他緣分不淺，時機一至，自會相見，現在還不是時候。況且，他非此玉之主，不過同貧僧一般，受人之托罷了。”
世外高人，就是喜歡裝神秘！了塵既已如此說，甦雲嬌也懶得深究，收好玉佩，將話題轉到白玉盞上︰“這又是何物？”
了塵停了手中念珠，拿起盞中柳枝，往盞口輕輕一點，剎時間，白璧凝珠，不多時便匯成半盞清露。
“楊枝露，還請施主一品。”
甦雲嬌雙手接過，白玉盞傳來清涼觸感，細呷一口，滿嘴甘甜，半盞飲完，一身舒爽，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
楊枝露、楊枝露、難道是觀音娘娘的楊枝甘露不成？甦雲嬌心情大好，狡黠一笑道︰“叫這麼個名，莫不是仙家之物？喝了強身健體，百毒不侵，如此小女可是賺到了，多謝大師，多謝大師！”
“施主說笑了。”
甦雲嬌本也是玩笑話，未料了塵竟未正面回答，不由心下一動，眸光一轉，正巧對上一雙極美鳳目。甦雲嬌頓時一愣，她怎麼覺得，那雙慈悲鳳目里藏著一絲勝她百倍的慧黠？
“咳咳，”甦雲嬌收回目光，一把拿過幾上那串琉璃佛珠，“這佛珠呢？也是給我的？”末了，又補上一句，“最後一件了，大師總該告訴我它的真實用途了吧？”
了塵緩緩開口道︰“此琉璃佛珠常年供奉于佛堂之上，沐佛光受香火，能避災擋劫，祛穢闢邪，也可算得上是一件法器了。”
甦雲嬌一邊把玩著佛珠，一邊道︰“听起來，這串佛珠最有用。”
“但此物並非是給施主的。”
甦雲嬌把玩佛珠的手一停，微微一訝，隨即道︰“既不是給我，為何要在此時拿出來？”
了塵鳳目一合，一手持印在胸，一手轉動佛珠，悠然道︰“因為，此物是給施主想給之人。”
甦雲嬌定定看著手中那串琉璃佛珠，似被琉璃光澤吸引了神思。
想給之人？（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