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初，在熱意漸濃的盛夏。
紅十字會、學校、校附屬醫院三方聯合開展的暑期實踐活動，歷時半月，位處偏遠苗寨的駐地義診。霽曉作為低一屆的學弟，自覺應該主動聯系三年級的學生代表邢雲。特意等到放學以後打的電話，好言好語表達完溝通意願，得到個極其簡短的回應——今天有事，明天再聯系。
一點都不客氣友好。
第二天，兩人在一家比較受學生歡迎的餐廳約了晚飯。因為離自己租住的公寓很近，霽曉到得比較早，而邢雲根本是掐著點趕到。白t黑褲、利落的短發、消瘦的肩胛、縴長的四肢、蒼白的手指，以及，鋒利的眉宇、微翹的眼梢。
清秀卻涼薄。
很符合傳聞的“冷酷學霸”形象，卻比傳聞精彩許多。
在霽曉看來，如果自己是“儀式派”，那邢雲就是徹徹底底的“實效系”。甫一坐下便開始確認相關事項，飯才吃到一半，兩個年級活動小組的意見便已交換完畢。
一分鐘不浪費地高效率。
之後，邢雲作為學長買了單，霽曉為表謝意，親自開車送他回學校——時間已是不早，邢雲卻堅持回去實驗室做收尾工作。
這人對醫術還真是狂熱。
霽曉將擦頭發的毛巾甩上晾曬架，翻看著邢雲之前落在自己車里的棕色手賬，暗戳戳吐槽。
手掌大小的皮質手賬，散發著與主人如出一轍的嚴肅感，頗有些心無雜念的味道。收納夾里僅三樣︰錢、校園卡、學生證。整本活頁里記錄的不是哪一天幾時幾分有哪個學術報道，就是幾號樓哪個教室有想蹭的課程，要麼就是哪本資料備查、哪個實驗結果待觀察。
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滿心滿眼只有醫學的類型，如果不主動告訴他東西落在自己這兒，他能發現嗎？霽曉睡意綿綿地扒燈躺下，並未留意到在黑暗中亮起來的手機。
邢雲在深夜的涼風中抱手等了許久，又摁亮手機確認了好幾回，遲遲等不來霽曉的回應，只能悻悻然往學校走。
時間太晚聯系誰都不合適，沒錢又回不了家，只能去實驗室湊合一晚。
第二天，霽曉心急火燎地趕到學校，在實驗室撿走了腰酸背疼、頭發蓬亂的邢雲。
“你神經太粗了吧！通宵自習室那麼多簡易沙發，”霽曉將順道買的牛奶面包丟給邢雲，“實驗室那椅子能睡人嗎？活該你腿麻。”
邢雲愣愣接了並不說話，這種熟人姿態，他不太適應。
“你家有點遠，這時候送你回去大概會錯過上午的課，干脆去我那兒洗漱吧，借我的衣服你穿。”
“唔，那謝謝了。”邢雲戳開牛奶，扯起自己皺褶的t恤無奈看了看。
霽曉默，其實這事兒也怪自己，要是發現的時候就給他去電話，邢雲也不用傻兮兮在實驗室拿椅子湊合一晚。這點自責，導致了傍晚課下，霽曉踩著點兒守在邢雲教室門口等著請他吃飯。
邢雲摳摳腦勺，皺眉問︰“為什麼？”
被請還問理由的男人還是第一次遇到，霽曉掃一眼周圍探尋的視線，直接薅了人往樓下走。
“你是不是……想賄賂我？”邢雲揮開箍著自己的胳膊，明顯有些動怒。
“賄賂？你有什麼好賄賂的嗎？”
“呃……”一年級的期末考試，自己充其量也就幫老師批改理論題，確實沒多大‘賄賂’的價值。
“去不去？順便再幫我看個實驗報告。”霽曉拍拍手里的文件夾，找了個半真半假的借口，實驗設計關系到期末考評，有個高一年級的學霸幫自己瞧瞧，有益無害。
邢雲回想昨晚自己吹得風，挨得凍，還有那白白浪費的小半個上午，默默走過去打開車門。
正好，他也有事拜托霽曉。
“你，咳咳，你……”在等待上菜的間隙，邢雲躊躇著開口。
“嗯？”霽曉放下水杯，揚眉疑問。
“你爸爸那兒有美國本尼教授關于‘常溫下無菌操作’的研究講稿嗎？”
“我爸？”霽曉稍一愣怔，揚起的眉梢緩慢放平然後起結，平日里總帶著三分笑意的臉很快冷卻，連語氣也生硬起來︰“有機會，我可以幫你問問他。”
半月前在華盛頓舉行的醫術論壇，霽校長在受邀之列，本尼教授在會議上展出的這份實驗報告尚未流傳到外界。
邢雲語結，他以為自己這種直奔主題的壞習慣惹惱了霽曉，畢竟對方看起來很注重細節。他不知道的是，霽曉自來最反感的便是別人拿他作為搭上他爸的線。不論是為了人際關系，還是單純的學術問題，他都反感。他希望自己只是自己，如此而已。原本，邢雲那種冷淡隨意的相處態度讓他覺得很舒服，邢雲對一件事情的專注和執著也讓他佩服，但是，如果邢雲也跟大多數人一樣留意著他‘校長之子’的身份標簽，親近便該到適可而止。人與人之間，走得越近，傷害越深。
其實霽曉也不清楚邢雲有多麼不諳人情，他看待問題通透直接，鮮少留意彎轉，像這種說話單刀直入惹惱別人的事做得多了，今天才會特地換成這種稍顯迂回的說話。而這，恰恰成了霽曉眼中“虛偽地試探”。
“我看你口味清淡，听朋友說這家店的浙菜很地道。”霽曉很快收拾表情，尷尬地換了話題。
“可你不是愛吃辣嗎？”學醫之人，專業的觀察力。
“能吃但不愛吃，偶爾累的時候會想吃些刺激的東西，激發活力。”
“陡然改變飲食習慣激發得不是活力，是你的胃酸。”
“哈哈，也就是自我暗示！”霽曉敞笑，似乎邢雲的話很好地緩和了他情緒，頓了頓他又主動接回前一個話題，“如果我爸那兒有你說的講稿，暑期實踐的時候我帶影印本給你。”
“唔，那你的實驗報告呢？關于哪個課題？”邢雲指指霽曉手邊的文件夾。
“吃完飯再討論這個，你先跟我講講這次去苗寨我個人需要帶些什麼，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要麼……跟我講講你們大一暑期實踐印象深刻的事情也行。”
“啊？”邢雲話少，情緒也淡，暑期實踐對他而言更像是一趟不容出錯的實操課。突然叫他挑些特別的事情來說，還真是為難他了
“需要帶常備藥品嗎？衣服呢，帶多厚比較合適？”
“常備藥就不用了，必要醫用品紅十字會都會備齊。再者，一起去的不止有醫學院的學生，還有現職醫生，你的健康會一並得到保證。至于衣服……我們之前去的地方和這次很不同，做不得參考，只能說這個季節，有足夠替換的，能保證冷暖就可以。”
“盡是些我都知道的事情，好歹給點值得參考的消息啊。”
“……帶上筆記本，仔細觀摩、認真總結。”
“……我還是安心等飯吃吧。”
結果這頓飯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歡而散的味道，霽曉並沒有再讓邢雲幫他看報告，也沒如最初打算得那樣邀約邢雲考試結束後一起去買東西為暑期實踐做準備。
那之後，兩人間也僅有一次短暫的電話聯系。
偶爾自車窗與人群間掃到邢雲抓著外套、夾著課本、發梢飛揚的匆忙身影，霽曉也會暗暗鄙夷自己先前的過度敏感，順帶莫名地遺憾自己與邢雲的漸行漸遠。
幸運的是，有緣之人繞過曲折的彎轉終會再次遇見。
暑期到來後，學生隊伍集合出發那天，兩人在學生專車上再次遇見。
邢雲捧著本書坐在最後一排，專注地著，對車頭發生的事情並無感知。
霽曉將手里拎著的小箱子塞進行李架，語氣盡量自然︰“嗨，看什麼呢？”
邢雲似乎在看結束一個段落後才抬起頭來，眼中有尚未褪去的專注，“你說什麼？”
“問你在看什麼。”
“喏，”邢雲將手中的書稍稍合攏，展示封面給霽曉，接著又往靠窗的位置挪進去一些，“二年級的車不是在旁邊嗎？”
小小邀請般的舉動讓霽曉莫名舒坦，他聳聳肩︰“我這種成熟的大人不喜歡和他們那群小孩兒們玩……好吧，臨時加了輔導員進來，二年級座位不夠。”
邢雲揚了揚嘴角。
名為冰雪消融的笑。
兩人很快恢復到相熟狀態，男人間簡單粗暴的相處習慣。
暑期義診地點定在臨縣深山中的苗寨，車程近八小時，霽曉在此間的交談中徹底見識了邢雲學業之外的粗神經本質︰書打包了一大堆，衣服統共帶了不到三件，只考慮換洗，沒想起冷暖；說起醫學醫術頭頭是道，談起時尚明星一臉茫然；又遠又枯燥的旅程，音樂電影雜志零食統統沒帶，問他準備怎麼消磨時間，想都沒想回答了看書、睡覺。
“對醫術過度痴迷，小心走火入魔。”霽曉坦蕩蕩地坐在一堆學長中調侃邢雲，轉念又想起他作為“暑期實踐經驗者”提示自己的那些話，“上次跟我說帶衣服要‘足夠替換能保證冷暖’的……嘶，是邢雲學長您嗎？”
“……”邢雲斜他，鋒利的視線順帶掃過周圍呵呵跟笑的家伙們。
被霽曉嫌棄的邢雲其實也略略嫌棄著他︰幫老師閱卷的時候，他特地抽出霽曉的答題紙看了看。從作答方式可以發現，霽曉擁有很好的理解和運用能力，卻一點兒都不重視鑽研和思考，白白浪費了與生俱來的邏輯思維能力。
在處事待人上，他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明明很有看法主見，卻總給人一種不清不楚態度模糊的感覺，粗略看來跟誰都能輕易熱絡，明里暗里又將他人推拒在外。
順帶一提，身為未來的醫護人員，霽曉竟然用香水，還是娘娘的橘子味兒。
這一點從霽曉搭給自己的外套上可以隱約感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