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陽打量著眼前的男子，廉價的長衫，衣衫不整的漏出大片胸膛，上面染著墨跡，間或的帶有一些紅的，粉色的胭脂，一身的脂粉香氣，和著酒香。一頭情絲也不好好的綰著，任其散落遮擋了半邊臉。一只手上還拿著一只酒壺，另一只手上沾滿了墨汁和胭脂，整個人看起來，當真是邋遢極了。這樣的人，怎麼還能出去怡紅院？還讓這麼多的姑娘陪著他。瞧著他穿的衣裳，不過是些廉價貨罷了。雖說看不清樣子，但也應該不是哪個官宦人家的子弟，那這人……是誰呢？
“兩位公子可是聞著這酒香尋來的？”那男子想用那只空著的手撩開頭發，卻又發覺自己的手太髒了，只好甩了甩頭發，勉強漏出臉來。那倒是張出乎意料年輕的臉，看起來也不過十八左右，頗為英俊的一張臉。
“不錯，這酒香甚是撩人！”白亦陽答到。
“那兩位公子可有雅興進來一敘？”那男子將滿是墨汁和胭脂的手在衣裳上使勁兒擦了擦，于是本就五顏六色的衣服更顯得斑斕了。男子擦了手，雖然顯得更髒了些，他本人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做了個請進的姿勢。
“多謝公子！”白亦陽作揖感謝那男子，後柳銘戟迎了進去。
“兩位公子請坐。”那男子跟著進來，關了門。將那酒壺放在桌上，對那在塌上擠成一團的姑娘們笑說，“姐姐們，你們今兒饒了我罷。我同這兩位公子一見如故，好好聊聊。”說著，拼命沖白亦陽和柳銘戟眨眼楮，使眼色。柳銘戟皺了皺眉，沒表態。白亦陽則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呸！你個不要臉的，竟會誆我們姐妹。”一個長相艷麗的女子杏眼圓瞪，一手叉腰，一手拎著帕子翹著食指指著那男子嗔罵，“咱們這的姐妹，哪個身價低了？這帝都里，管他哪個王孫子弟，要見咱們姐妹，都得先給銀子。如今我們姐妹不要你的錢，還反給你銀子花。讓你好吃好喝好住的！你竟還這般？真真是個不知恥的！”
“好姐姐，好姐姐，原是我錯了的！”那男子涎著臉，巴巴的湊上去，“只是，你們個個都要我給你們畫美人像，還都要最美的。這麼多的姐姐，個個都美的國色天香的，叫我一時之間如何畫的出？”
“呸！就你嘴甜！”那女子戳了戳男子的額頭，將他湊過來的臉推到一邊，“這回就放過你！待這兩位公子走了，看你還怎麼說！”
“多謝姐姐，多謝姐姐！”那男子點頭哈腰的作揖，好說歹說的把那些個姑娘給請出去了。姑娘們走的時候個個都瞪了那男子一眼，嬌嗔的樣子簡直叫人骨頭都酥了。
好容易那些個姑娘們都走了，男子才關了門，抹了把額頭，走到一旁去整理了下自己。出來重新落座後，便恢復成了個英俊瀟灑的少年郎。
“讓兩位公子見笑了，在下萬一默。”萬一默向柳銘戟和白亦陽拱手行了個禮，又斟了三杯酒，先舉杯道，“小生自罰一杯。”說著，便一飲而盡，動作倒是有著不同于斯文外表的豪邁。
“在下白楊，這位是我家爺明靖。”白亦陽用了化名，“萬公子好酒量。”說著也一飲而盡，一旁的柳銘戟似有不喜萬一默之意，但也舉杯進酒。
“如今正是臨考之際，二位怎的來了這青樓楚館？”萬一默提起酒壺，依次將酒杯斟滿。
“萬公子不也在這兒嗎？”柳銘戟問，語氣里帶著顯而易見的蔑視。倒不是因著萬一默的清貧，只是武將生來便與文官不對付。柳銘戟自小征戰沙場，最見不得那些個文縐縐又腐朽的酸秀才，但對于讀書人多少還是有著幾分淨重的。可這萬一默，在天下大難，又是臨考之際，竟然還流連于青樓楚館之中，與妓子調笑。可這樣的人，卻還能參加科考！
“小生與兩位公子可比不得喲！”萬一默似乎沒察覺柳銘戟對自己的不喜，又或者察覺了卻並不在意，只是一派平常的說，“小生家貧，別人還有兩袖清風，我卻是個連袖子都沒有的人。拼了命的才能參加科考，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到了帝都，卻遇上這百年不遇的天災。原是打算到了這兒便作畫賣換些銀錢度日，撐過科考不成問題。可兩位瞧瞧，如今這天下，哪里還有人有這個閑錢去街上買畫？小生迫于無奈，才進了這青樓楚館之中，為各位姑娘作畫，換口飯吃，有個棲息之地啊！”
“太子上書請旨，皇上下旨，帝都所有酒樓全部對科考學子免費開放。外頭那麼多的酒樓，還不夠你住？”柳銘戟可不好糊弄，“偏偏要到這青樓楚館來自食其力？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不怕有辱斯文嗎？”
“明靖公子可知我名字的含義？”萬一默沒有正面回答柳銘戟的挑釁，反而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我怎麼知道？”柳銘戟不在意的撇過頭。
“萬言萬語，不如一默。”萬一默並不計較柳銘戟的失禮，也沒有像普通的書生一般，因為受到輕視而勃然大怒，甚至甩袖而去，依舊是面帶微笑的，“若是旁的人說，我是決計不會理會的。但今日兩位公子合了我的眼緣，便借著酒性同兩位說一說。”萬一默飲了一杯酒才接著說，“兩位公子眼里的讀書人是什麼樣的？中規中矩，日日捧著聖賢書搖頭晃腦，對煙花之地避如蛇蠍？這樣的人，縱然是得了狀元榜眼探花又能如何？不過是個死讀書的傻子罷了！將聖賢書上的大道理背的再熟又如何？那只是前人的智慧，拾人牙慧，有何意義？況且，前人的經驗，並不一定適用于今日，我說的對嗎？”
“……”白亦陽和柳銘戟點點頭，對視一眼，對萬一默有了新的認識。原以為不過是個徒有其表的假書生，沒想到是個挺有想法的人。
“萬公子說的有道理，不過，這並不能成為你到青樓來的理由。”白亦陽道，“萬公子明知道太子下旨，還到這青樓楚館來，豈不是刻意的同太子作對？”白亦陽這話說的刁鑽了些。
“如果我說是呢？兩位公子……可會去告發我？”萬一默嘴角浮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直直的盯著白亦陽和柳銘戟，不願錯過兩人的任何表情。
“這……”白亦陽和柳銘戟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不形于色的人，自然不會給萬一默看出端倪來。兩人都做出一副驚恐的樣子。
“這……萬公子慎言啊！”白亦陽左右看了看，生怕有人偷听，“隔牆有耳啊！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可就遭了！”
“哈哈哈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萬一默看白亦陽那賊眉鼠眼的樣子，樂的哈哈大笑，“就算隔牆有耳又如何？這青樓楚館之地，隔牆的人哪里有什麼閑心來听牆角？況且，這怡紅院的隔音做的不錯，听不到的。再說了，便是听了又要怎麼告上去呢？難不成說自個是在青樓里听的牆角？先不論我說了什麼，只單是進青樓，就夠那些個人喝一壺了！”
“萬公子好大的膽量！”白亦陽拍手贊嘆。
“爛命一條，不過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萬一默擺擺手。
“那萬公子為何不喜太子呢？”白亦陽不著痕跡的套話，一邊給白亦陽斟酒。
“自然是不喜的。”萬一默似乎很喜歡喝酒，一杯接一杯的，柳銘戟和白亦陽不過才喝了兩三杯，他就飲了七八杯了，“正逢天下大難，有志之士都在為解決天災而困惑，可太子呢？卻在耍小聰明，雖贏得朝野上下一片稱贊，可又如何？對于這天災，半分助力都沒有。眼界如此狹窄，終難登大雅之堂！再者，拿著盜竊別人的成果去邀賞，簡直是……是臭不要臉！”萬一默情緒十分激動，說到最後一句，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將那小巧的杯子重重的砸在桌子上，好歹桌上鋪著桌布，才救了那杯子一命。
“……”白亦陽和柳銘戟都從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同樣的一句話︰有情況！
“這話從何說起？”白亦陽替萬一默將酒杯斟滿。
“哼！狼心狗肺的東西！”萬一默似乎有了些醉意，搖搖晃晃的指著白亦陽道，“我說了，你們相信不？相信我不？”
“信，自然是信的！”白亦陽誆著萬一默，又把酒杯遞上，萬一默喝了下去，暈乎的更厲害了。
“那蘸水筆，是我的主意！”萬一默拍桌子大吼，“楊修文那個不要臉的！老子好心好意的從強盜手中救了他，又帶著他來了帝都，他竟盜竊了我的蘸水筆，去攀高枝兒！還想派人來殺我滅口！呸！就你那蠢樣兒，能殺得了你爺爺我？哼！爺爺往這青樓里一鑽，看你往哪里去尋！呸……”萬一默還在嘟嘟囔囔的咒罵，絲毫沒發覺自己剛才的話給白亦陽和柳銘戟帶來多大的震撼。
蘸水筆是眼前這人想出來的？他到青樓是為了躲避追殺？若是真的，那這可就是個寶貝啊！太子得了蘸水筆，就讓皇上贊賞不已，甚至還下令大量的制造，用以代替毛筆。如今這蘸水筆的真正主人在這兒，可不比太子那兒那個假的更聰明嗎？那他能帶來的利益，不可想象啊！
白亦陽和柳銘戟分秒之間，就想到了同一個地方去了，兩人正準備誆萬一默時，又听他說。
“楊修文，任你怎麼樣，最值錢的法子你還是沒有偷到！想不到吧？我也防著你呢！這治水治旱災的法子，我好好的藏著呢！”萬一默說完便徹底倒下了，睡死過去。
徒留下震驚不已的白亦陽和柳銘戟兩人，面面相覷。
在經過了一番努力，確認萬一默暫時醒不過來以後，柳銘戟和白亦陽決定，將這人帶回去，等他醒來，再好好的問問。若是這人醉前說的話是真的，那可就真的不得了了！
白亦陽主動扛起萬一默，想不到這人看起來清瘦，扛起來卻還是相當有分量的啊！兩人剛出去，就遇到一個小廝帶著兩個眼熟的姑娘過來了。
那小廝一見兩人，立刻就迎上來。
“哎喲喂！可找到兩位公子了！方才伺候兩位公子的那個小廝，中了暑，走到樓下，就暈了過去。這天兒熱，樓里也沒幾個走動的人，一時之間也沒人發覺。”那小廝諂媚的笑著，“這會兒小的才看見，把那小子喊醒了。他才暈乎乎的說了兩位公子的事，這不，我才趕緊帶著奕凝，婉儀兩位姑娘過來。還望兩位公子海涵啊！”說著就朝身後的兩個姑娘使眼色，那兩個姑娘立刻上前，盈盈一拜，落落大方的說。
“奕凝，婉儀，見過兩位公子。”這兩個姑娘請完安，抬頭一看，“哎呀！是兩位公子啊！剛才咱們見過的，不過兩位公子要同萬公子說話，萬公子便將我們都趕出去了。兩位公子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的”白亦陽隱約記得這兩個姑娘，是在萬一默房間看到過的。
“這萬公子是……”奕凝偏頭瞧了瞧。
“萬公子喝醉了，我們公子與萬公子一見如故，決定將人帶回府上。”白亦陽解釋道。
“萬公子又喝醉了。”奕凝嗔怪道，“他總是這樣，這位公子當真心好的。”
“多謝姑娘贊賞。”柳銘戟心急回去，不願同她們多說，“我這小廝斯文，萬公子也是個大男人，扛不了多久的，就先告辭了。這是萬公子的酒錢，告辭。”說完就催著白亦陽趕緊走，留下怡紅院的小廝和兩位姑娘面面相覷。最後三人聳聳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