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闔宮上下一片和寧。
花子柒獨自走在回聚霞宮的路上,冷風戚戚而過,他緊了緊自己的披風又按了按頭上的巧士冠。
他恨透了自己如今的裝扮更恨透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曾經快意江湖、尋花問情之人如今變成了內闈宮室的一個太監,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相比于恨這重身份,他更恨葉重樓與姜懷蕊,因為這二人,一個害他成為不能人道的內侍;一個肆意踐踏蹂躪他的尊嚴。
正因為這樣濃厚似血的恨意,他才在宇文煥卿識破他身份後,選擇投誠于當今皇上,因為他知道自己大仇得報只能有賴于這樣的權傾天下的人。
而在宇文煥卿面前,葉重樓終不過是跳梁小丑,而姜懷蕊那起子才人身份也不過是賤若螻蟻。
想到這些,這讓今日立了大功的花子柒格外的歡喜,因為他假意听命于葉重樓與姜懷蕊將雪靈孌引領入宮,而後又帶她進了芷蘭宮。
雖然他的甕中捉鱉之計因顧沛蕖突然回綺宵殿更換衣物而失敗,但好在一切都有驚無險,而今他要做得就是哀戚的將這一切陳稟給姜懷蕊。
聚霞宮如今四下凋零,唯有姜懷蕊還安然無事的活在這。
余下眾人,酈代真歿了,薛馥雅因壞了身體而纏綿病榻,見不得風亦見不得人,成了宮室里一朵隨時都可枯萎的花。
而上官映波亦被廢離宮,年後處斬,自然也將成為聚霞宮的明日黃花。
曾經熱鬧的宮室成了冷清的所在,這讓姜懷蕊尤為的得意亦尤為恐懼,而今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依傍葉重樓達到目的,而後再圖明日。
她直直地看著殿門等著花子柒回來,忽而,門開了,花子柒閃身進來。
姜懷蕊似看到星光一般,眼神中充滿了光亮︰“事情可是成了?顧沛蕖死了麼?”
花子柒拿捏出一個無比惋惜的表情,無力地搖搖頭。
“沒成?還是她沒死?可是重傷?”姜懷蕊已經坐不住了,她曳著長裙急急地走了過來,“花子柒,你倒是說話呀!”
花子柒心中早已樂開了花,而臉上卻還是一副懨懨地表情︰“事情沒成,顧沛蕖也沒有死,皇上救了她!”
“怎麼會這樣?不是盛傳雪靈谷的聖女武功高強,難逢敵手麼?怎麼會這樣…。怎麼她偏偏不死,偏偏不死!”
姜懷蕊因為幽憤聲音變得尖利而沙啞,恨不得生吞活剝顧沛蕖一般,咬得銀牙欲碎。
她憤恨地將自己能摔碎的一切都扔到了地上,花瓶、繡架、玉器擺件、茶壺茶盞…恨不得將殿內的陳設悉數砸掉來發泄心中的憤恨。
身量縴小的她因為震怒而抖動著自己的肩膀,像一只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蝴蝶,做著與冷秋最後的掙扎。
而這一切映在花子柒的眼里則是大快人心的暢然,揚眉吐氣的暢快,他隱著絲絲得色竊竊而笑……
綺宵殿內,宇文煥卿換上了新的內衫拄著頭靠在床榻里側,將自己如何用花子柒一事原原本本,事無巨細的給顧沛蕖講了一遍。
顧沛蕖端著茶盞看著里面朵朵嫩芽舒展開來,但是她的疑惑依舊未解︰“皇上,以花子柒這樣的品性,你居然也放得下心用他,你可不要告訴我什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樣的人要是給臣妾,臣妾是不敢用的!”
“朕用他,一則是因為他如今對女子已然無害,二則朕要用得便是他對葉重樓的恨,如此朕才用得放心。”
宇文煥卿將軟枕靠在腦後,打了哈欠,消散著一日的疲乏,嘴角卻扯出了一抹優美的弧度︰“一個尋花問柳,偷香竊玉的淫賊被主子變為了廢人,怎麼可能不心懷恨意呢?朕有時候真覺得那葉重樓也是蠢人一個!”
“許是葉重樓是個性情中人呢?只是臣妾好奇,這葉重樓為何要得到相思叩還要找什麼玉壺?他一個江湖中人要這些做什麼?”
顧沛蕖放下茶盞開始剝著手中的橘子,看著那橙黃多汁的橘瓣臉上滿是疑惑,似乎這一切都是一個不可捉摸的謎團。
宇文煥卿接過顧沛蕖剝好的橘子,眼中攏著一絲憂傷而後倒是有些釋然地開解︰“苒苒,你就要離開這里了,這紛紛擾擾馬上就要與你無關了!你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顧沛蕖听到他如此開解自己,心不禁咯 一下,這是她不願意在他面前提及的事情。
若是她的離開是一場注定的遠行,那麼對于宇文煥卿來說那注定是一次心傷的修行。
宇文煥卿見她靜默不言,有些後悔方才說的話。
他將橘瓣放入口中,清涼夾雜著酸甜,自是口齒留香。
而後他親昵的將一瓣橘子放入她的口中,哄著她︰“這橘子好甜,你也嘗嘗!”
顧沛蕖抿著嘴將橘瓣吮進口中,確實香甜無比。
紅羅炭燒得火旺,將殿內哄得十分的暖和,顧沛蕖瓷白瑩潤的臉頰被熱浪蒸出了一片嬌紅,很是美艷。
宇文煥卿痴醉地看著眼前的她,禁不住伸手撫過她的臉頰,贊嘆道︰“你穿這衣裳真好看,像天上掌管百花的仙子一般!”
顧沛蕖不好意思的打掉他的手,嬌美一嗔︰“皇上又說笑,好像自己看見過仙子似的!”
宇文煥卿不知想起了什麼,眼中蒙上了一層薄淚,情真意切地說︰“苒苒,朕在漁陽建了一座行宮,那里四月桃花芳菲,恍若仙境。不如朕將那行宮賞賜給你與南宮澈,你們便可以在那做一對逍遙散人,你去那里掌管百里桃花,可好?”
顧沛蕖對宇文煥卿突如其來的好意充滿了警惕,看到他眼中帶淚更覺得惶恐。
她相信他對自己的感情,可是他是皇帝,他更是個有強大佔有欲的男人。
他能放任自己與南宮澈遠走高飛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她又怎敢接受這樣的饋贈,更何況他二人從此要隱姓埋名、浪跡天涯,而這樣行事多半的原因也是出自怕宇文煥卿出爾反爾,起了殺心。
雖然沒有人言明這一點,但是誰人心中又不是心知肚明呢?
宇文煥卿見顧沛蕖一陣失神,猜想她曲解了自己的好意,臉上尷尬一笑︰“是朕思慮不周,你與南宮澈即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接受這樣的饋贈啊!”
宇文煥卿突然覺得很累,他閉著眼楮準備睡去,忽而簡嚴在外邊求見︰“皇上,您睡下了麼?奴才有事情通稟。”
“你進來!”
宇文煥卿攏了攏內衫坐了起來靜待簡嚴到來。
“皇上,奴才已經按著您的吩咐打點好了一切,將那位姑娘安置了,賀一泓亦領了旨在各宮巡查並未發現異常。只是…只是…”
宇文煥卿隔著薄紗山水屏風听簡嚴吞吞吐吐,他拄著頭輕聲詢問︰“只是什麼?但說無妨!”
“只是奴才挪動那姑娘的時候,從她身上下了寶劍,還…還掉下了這個!”
簡嚴恭敬的舉著手,手上似乎捧著某些東西。
宇文煥卿看了一眼想事情入神的顧沛蕖,示意她去將簡嚴呈送之物取來。
顧沛蕖攏了攏裙服走出了內殿,將簡嚴手里的金宇腰牌拿了過來,又緊著吩咐︰“簡總管,你讓簡頌盯著點碧映軒,若是錦姑姑醒了你讓他過來回稟本宮一聲。”
“奴才領旨,娘娘時候不早了,你和皇上早些休息,奴才先告退了!”
簡嚴慌張地瞥了一眼顧沛蕖接過去的令牌便準備告退。
顧沛蕖見他緊著這塊令牌,便也看了一下,只見這是一塊金宇腰牌,那金質的腰牌上篆刻著︰‘敬親王府,敬謹崇德’。
這難道是宇文煥淵的腰牌?那怎麼會在雪靈孌的身上?
顧沛蕖驚訝的盯著手中的金宇腰牌,有些慌亂地向殿內望去,若是宇文煥卿看到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的貼身之物在刺客手上,會不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宇文煥卿在內殿召喚她過去︰“苒苒,是什麼東西?你拿給朕!”
她嘆了口氣,事到如今瞞是瞞不住了,她走了進去將那腰牌呈給了宇文煥卿。
他笑著接過去一看,那笑容就僵在了臉上,轉而卻是豁然開朗,他終于知道雪靈孌是如何在花子柒的接應下,輕而易舉的進了宮。
只是這腰牌是雪靈孌偷來的還是宇文煥淵贈予的就有待查證了!
“簡嚴,你且等下,你即刻去敬親王府看一看,若是沒有異常,明日宣敬王進宮!”
宇文煥卿此時已有困意,他風淡雲起的將那金宇腰牌扔在了一旁的幾案上,整個人又陷進了軟綿的錦被之中。
“奴才遵旨!”
言閉,簡嚴就退出了綺宵殿。
顧沛蕖本以為宇文煥卿會震怒,會責問她為何那雪靈孌生得與她一般無二,可是等了這麼久,他連雪靈孌的名字都沒提過。
綺宵殿忽而變得很安靜,靜得可以听到紅羅炭嗶嗶剝剝的聲響。
他久久听不到顧沛蕖的響動睜開眼,笑著說︰“苒苒,子時已經過了,你總不會打算在外邊站一宿吧?上來睡會兒吧!”
顧沛蕖無奈地搖搖頭,便將紅綃霓裳等衣物悉數脫掉了,穿著內衫鑽進了錦被,量出了恰到好處的距離擁著被子。
宇文煥卿顯然沒有冒犯之意,便自顧自地閉目而眠。
顧沛蕖心中的疑問驅使她率先開口詢問︰“皇上,你難道不好奇雪靈孌為什麼會生得和臣妾一樣麼?而且她為什麼要殺臣妾呢?還有你不奇怪這敬王的令牌怎麼會在她的手上?”
宇文煥卿困意濃重似含糊不清地說︰“她生得和你不一樣,她的眼楮中有殺氣,眼神過于凌厲。況且‘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你不必介懷。還有,朕此時好奇毫無意義啊!睡吧,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水落石出!”
他的聲音越發的微弱,鼻息卻漸漸均勻起來,長而密的睫毛抿成了一條優美的弧線。
看著安然入睡的宇文煥卿,顧沛蕖竟然生出一絲眷戀來,她覺得自己隱隱在動搖,似乎不舍得離開他一般。
這個想法剛剛萌生,她就像掐斷火苗一樣,將其掐滅了。她在心中反復的告訴自己,南宮澈幾日未見,他一定在思念她。
不多久,綺宵殿的紅燭燒得只剩下短小的一截,床榻上的人兒已經進入了夢鄉,不自覺間二人又是相擁而眠。
南宮暗影府的水月閣內,南宮澈摩挲著那支白玉笛子,將那翠玉瓔珞在手中反復的捻著。
多日未見,對她的思念半分未減,反而更深了一重。
今夜,他曾和淺笙與兄長在青雲台守歲,席間他二人有說有笑,唯有自己因著想念她而顯得有些郁郁寡歡。
只是,他不明白為何在她見過上官映波後,看自己的眼神總是有幾分躲閃,似乎在刻意的回避什麼。
難懂僅僅是因為在上官映波那里一無所獲而產生的愧意麼?只是她的眼神讓南宮澈十分不安,他好怕她動搖了與自己相守的想法,他更怕自己帶不走她!
想到這,睡意全無的南宮澈將面前酒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連日來,他覺得自己很孤獨,仿若這個世上只有能擁有的唯有一個她而已。
自己被宇文煥卿罷免了御前行走,而宇文煥淵對自己亦是避而不見,即便是兄長都在勸慰自己三思後行,這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而對顧沛蕖的依戀卻深重了。
若是正月十五後二人就此離開,那麼自己父母雙親的事情就真的不在追查了麼?這讓南宮澈覺得自己很為難,一方面想快點帶她離開這里,一方面又想給自己英年早逝的雙親一份交代。
燕鋒在門外敲著門,輕聲地喚著︰“公子,您睡下了麼?”
“還沒有,你進來吧!”
南宮澈將酒斟滿,復又一飲而盡。
只見燕鋒醉眼朦朧地閃身進來,有幾分踉蹌地坐在南宮澈身邊︰“公子,你是不是在想她啊?”
南宮澈目光清冷地瞟了一眼燕鋒,沒有回答,只見燕鋒卻哭喪著臉拉著他的手哀戚道︰“公子,我好想倚畫啊!她要是不罵我了,我感覺活得好沒意思!”
南宮澈看著酒後吐真言的燕鋒無奈地搖搖頭︰“我听說倚畫姑娘是驃騎將軍顧沛凡從塞外送過來服侍她的,恐怕即便倚畫出了宮,也會回到塞外去吧!”
燕鋒像受了刺激一般,大聲地責問︰“那我怎麼辦?啊?”
“她年齡尚小,你還有機會,早點回去睡吧!說不定,她過兩日就出來罵你了呢!”
南宮澈顯然對燕鋒的酒氣無法忍受,他提起燕鋒向門外擁送,後來是連哄帶推將其推了出去。
關上門,南宮澈得以安靜,只是靜下來的一瞬間,顧沛蕖那張絕美的臉又不自覺的映在了眼前……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