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肯定不是好人, 大姑娘您可千萬別被騙了。”
史湘雲低著頭, 雙手不停的絞著帕子, 一言不發。
她早死的親娘給她留下的奶娘劉嬤嬤尤在喋喋不休道:“那些山野溝里出身的人最是粗鄙不堪的了, 那徐氏可不就是個典範,穿的綾羅綢緞也掩不了身上的那股鄉巴佬泥土味。雖說山野人性子大都樸實, 但那徐氏肯定有一肚子花花腸子,要不怎麼能攀附上老爺還生出兩個賤種來。”
“大姑娘你可一定要听我的。媽媽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但凡做後娘的,那是沒一個好東西!她們把繼子女當不存在已經算好的了,遇到那小心眼的, 就會在背後往死地里可勁兒的欺負你。她讓你干什麼你還不能不干,畢竟她佔著一個理字,你若是頂著她那就是不孝。”
“俗話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 更別說您和老爺自出生起就沒見過面,哪里有什麼親情在?萬一老爺不管你, 徐氏又在背後給你下絆子, 到時候府里的奴才都能騎在你的頭上……”
劉嬤嬤說著說著哭了起來,“說句大不敬的話, 老爺還不如不回來吶!夫人真是命苦, 若不是當時接到噩報驚得難產,也不會早早就亡故了!可憐姑娘才出生,就跟在叔嬸身邊討生活,本來就過得夠辛苦了, 沒想到現在更雪上加霜。二老爺和二夫人佔了保齡侯府, 為著名聲也得好好供著你, 現在可怎麼辦啊?媽媽簡直不敢想象徐氏以後會怎麼揉搓你?”
史湘雲一字不漏听的仔細,早已嚇得不斷掉眼淚。
她從榮國府回來的時候本還有些期待的,一路想著老爺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喜歡自己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女兒。無父無母,任誰也不希望一出生就背負著這麼個名號。可她又不能選擇,唯一能怪的只有自己投錯了胎。只是看著史家和賈家的兄弟姐妹都有父有母,她有時候也不免有些眼熱。唯一不同的是林家姐姐黛玉,但人家好歹也是有爹有家的。只自己,寄居在叔嬸家里,就像個浮萍一般,連個家都沒有。
父親能夠回來,她自然是高興的。雖然比不上史家和賈家那些有父有母的兄弟姐妹,但已經趕得上林姐姐了。不,應該比林姐姐還好,因為她爹得了重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死了。到時候自己就是有爹的人,而林姐姐就成無父無母的了。
說實話,她見到親爹的時候是有點失望的。她想象中的爹應該是賈家二老爺那樣的,端正儒雅的文人,再不然就是像二叔三叔那般的養尊處優的武夫,但怎麼也不可能是個黝黑的腰粗膀闊的魁梧大漢。只有家里干粗活的低等下人才會長這個樣子呢,榮國府的大管家賴大都比他更有老爺樣。
渾渾噩噩的喊了“爹”以後,她就被親爹抱著哭起來。親爹嘴里一句一句的“對不起,苦了你了閨女”,讓她突然感受到了以前從沒有體會過的感覺,這跟姑奶奶抱著她說“苦命的孩子”時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那個時候她雖然感到心酸但更多的是高興姑奶奶對自己的寵愛,可是現在,她卻覺的自己委屈的不得了,只想大聲的哭出來。
這就是有爹的感覺嗎?
雖然對爹的面貌不太滿意,但她還是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心安,有了一種她終于有家、有人會擋在她身前遮風避雨的感覺。
可是爹為什麼要指著陌生的女人和孩子說是娘和弟弟妹妹呢?她只想要爹,根本就不想要什麼娘和弟弟妹妹,除非是她的親娘。
現在想想,爹和她們相處了好幾年,早就是一家人,而她這個親生女兒卻像個外人似的。
史湘雲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媽媽這麼說又有什麼用!?反正我就是命苦的,一出生就沒了娘,一輩子得看人家臉子過活。您往後也別喚我姑娘了,我日後也就是個任人使喚的奴才丫頭。或許比那些奴才丫頭還不如,他們受了委屈還有家里人為他們做主,我若是受了委屈,又有誰能幫我做主?”
“姑娘可萬萬不能這麼想,您可是老爺嫡親的閨女,史家的嫡長姑娘,金尊玉貴的,哪是那兩個泥巴地里出生的賤痞子能比得上的。”
“只怕我日後比他們還不如……”
“姑娘別灰心,就徐氏那種山野溝里出身的粗鄙女人,也配坐夫人的位子?”劉嬤嬤的聲音透著無限的鄙夷,“泥巴地里想出鳳凰,也的看她有沒有這個命。”
“媽媽這是何意?”史湘雲也不哭了,忙追問道。
“徐氏雖然和老爺成了婚,但倒底沒有上族譜,所以根本算不上是老爺的繼室。而且史家怎麼說也是出了兩個侯爺的望族,怎麼會允許一個鄉野女人成為夫人,能讓她當個妾就不錯了。到時候她帶的那兩個崽子就是庶出的,怎麼也越不過姑娘您的身份。 ”
“這……可能嗎?”史湘雲眨眨眼楮。
“怎麼不可能?她是個什麼東西,也配坐夫人的位置!這陣子老爺要忙爵位的事情,姑娘您就趁著這段時間多和老爺相處,爭取把老爺的心弄到您這邊。還有史老太君,她最疼您了,您到她面前哭一哭,她肯定不會不管這事的。史老太君是老爺的親姑姑,她的話,老爺總是要听的。到時候徐氏成了妾,只能算半個主子,您也就不用怕她了。”
榮國府此時也在談論史家。
賈母面沉如水,不悅的看著王熙鳳問道:“史家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咱家竟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也難怪她會生氣。她好歹是史家出來的嫡小姐,史瞿三兄弟都得尊稱她一聲姑姑,結果史瞿回來這麼大的事情她竟然是從外人的口中知道的。雖然是史家的下人,但她可忘不了那婆子詫異的眼神。而且作為國公府,消息怎麼可以這麼不靈通?
王熙鳳只覺冤枉,打探消息這種事情是爺們的事,她一個女人又從不插手這些,怎麼現在成自己的責任了。
王熙鳳雖然覺的委屈但不敢跟賈母叫板,只好說道:“老祖宗說的是。只是今兒恰巧事情都湊在一起了,只听那些媳婦兒管事的回話了,沒想到外面會發生這麼大的事兒,實在該打,該打。”
賈母愣了一下,之前光顧著生氣了,這才想起來王熙鳳是打理內宅,外面的事都是賈鏈負責。平日里出了什麼事她都會把他夫妻倆叫來問話,她都已經習慣了,現在賈鏈不在,她怪在王熙鳳身上實在不該。
賈母還是很喜歡王熙鳳這個孫媳婦的,知道怪錯了人,立刻溫聲道:“這也怨不得你,你也有自己的事兒,你不知道也沒什麼稀奇。現在可傳回什麼消息了?”
“倒是傳了些。”王熙鳳趕忙將打听到的說了一遍。
賈政听完後搖頭感嘆,“大表兄也是的,剛一回來就鬧的家宅不寧,兄弟失和,實在是不該。為了個爵位值得嗎?”
“你覺的這件事該如何解決?”賈母問道。
“這……以前倒曾有個朝代出過這種事。當時那個朝代的皇帝被外族俘虜,之後群臣擁立皇帝的弟弟成為的新皇帝。誰知外族見從舊皇帝身上得不到好處,就把他放了回去。可是天下怎可有兩個皇帝?新皇帝便將舊皇帝封為太上皇軟禁起來,而且隔絕外界不讓他跟任何人聯系,因此頗讓人詬病。後來就有朝臣密謀擁立舊皇帝,並且讓他成功復位。舊皇帝又將新皇帝廢為王爺軟禁起來,後來新皇帝很快就死了,但是重病而亡還是被舊皇帝殺死的就不得而知了。至于支持新皇帝的朝臣也被以謀逆的罪名處決了。”
眾人被一堆新皇帝舊皇帝繞的頭暈,但也明白這件事不好處理。無論哪邊繼承爵位都有點問題。
史鼐不是繼承他爹的爵位,而是史瞿的。史瞿死了沒有可以繼承爵位的子嗣,這才便宜了史鼐。更何況史瞿還在戰場上立過功,又是為了追擊敵人受到埋伏才失去下落的。總不能人家在戰場上拼死拼活的打仗建了功勛,就因為不小心失蹤了幾年,回來之後不僅沒有半點封賞,原來的爵位家產還被別人佔了,這得多寒心啊。那早知道還不如不上戰場就在家里蹲著呢!
其實也不是沒有封賞,朝廷又多賜了個爵位給史家,等于史瞿在戰場上辛苦半天,最後只便宜了兩個弟弟,自己到頭來卻半點賞賜都沒有還把原來的爵位給弄丟了。這事一個弄不好,願意去前方打仗的人估計得少一半,畢竟沒有誰願意流完血後,回來家卻沒了。
但史鼐又是朝廷親封的保齡侯,上過冊子的,可以說是名正言順。若史瞿又重新成為保齡侯等于是打朝廷的臉,畢竟是朝廷當時沒有查清楚就讓侯爺換人做了。不過朝廷也夠黑的,做甩手掌櫃,讓史瞿兄弟自己做選擇。
而且最後無論結果如何,朝廷算撇了干淨,史瞿和史鼐的兄弟情卻是完蛋了。
賈政嘆口氣,“其實大表兄就不應該回來,現在弄得大家都不好做。”
賈母也嘆道:“確實如此,但不是誰都像你這般重視兄弟情的。”
邢夫人暗暗撇嘴,心說幸好沒喝茶,要不肯定要噴出來。賈政重視兄弟情?她家老爺在金陵這麼長時間了也不見他問候一聲。說不定心里巴不得她家老爺死在金陵,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住在榮禧堂了。再說又不是什麼可以隨便扔的東西,那可是爵位。史瞿傻啊,明明是自己的爵位卻要白白讓給別人。她打死也不信,賈政如果是史瞿的話會選擇不回來。反正事情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犧牲的也不是他,自然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王熙鳳倒沒邢夫人想的這麼多,但也覺得賈政說的不對,若是她的話,連緣由都不問,你吃了我的東西就得給我吐出來。
王夫人卻在想史鼐夫婦怎麼這麼沒用,已經到手的爵位還能給丟了。不過卻也給她提個醒,得把事情做的干淨利落了,別留下了尾巴,免得她的寶玉繼承榮國府還要受人詬病。
賈寶玉不知道王夫人又在為他打算,只一心想著史湘雲,“老祖宗,雲妹妹是要有後娘了嗎?她會對雲妹妹好嗎?”
賈母又嘆道:“不是嫡親的娘,哪里會有什麼情分在,而且她自己還有兩個子女。一般知禮數的都會維持個面子情。但她是鄉野出身,大字不識一個,連禮數是什麼都不懂,只怕你雲妹妹日後得受不少委屈。”
同樣是後娘的邢夫人頓覺尷尬不已,怎麼都覺的賈母是在影射自己。
賈寶玉眼圈立刻紅了,“咱們還是把雲妹妹接回來吧,不要她回去了,免得她在家里受後娘的委屈。”
“寶玉!”賈政皺眉道:“混說什麼!?”
賈寶玉怕賈政怕的跟老鼠見了貓一樣,當即縮著脖子不敢再說話。
賈母不滿,“寶玉只是擔心他雲妹妹吃虧。這孩子心善,你吼他做什麼。”
賈政忙訕訕的不敢再言語。
王熙鳳笑道:“其實寶兄弟不必擔心,雲妹妹可是老祖宗的佷孫女,只要老祖宗發個話,雲妹妹的後娘那還敢為難雲妹妹?”
賈母哄賈寶玉道:“你璉二嫂子說的是。這幾日你表叔忙的很,等忙完了我就跟他說去,讓他一定好好待你雲妹妹。”又對賈政說道:“你明兒去一趟保齡侯府,你大表兄既然回來了就去見上一面。至于爵位的事,你就別摻合了,免得到時候惹得一身騷。”
其他人都尚且為他們的事頭疼了,史瞿和史鼐更是一片愁雲慘霧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