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聞酒是听到開門聲才不情願的睜開眼, 看見是科室里面雷厲風行的顧麗媛, 她掙扎著慢慢坐起身,揉了揉因為睡在會議桌上而略微有些僵硬的身體。
她頭發亂七八糟,聲音帶著濃厚的鼻音, “到上班時間了?”
顧麗媛把掛在門口的白大褂拿下來,一邊扣扣子一邊輕聲回到︰“對,到點了, 你昨天在會議桌上睡的?”
“恩, 昨天晚上來了一個心梗病人,一個腸梗阻病人,然後三床那邊的胃癌病人嘔血了, 內科那邊急性腎衰竭的病人在腹部中下部有包塊,過去幫忙看了看,擔心後面又有什麼事情就沒離開。”
聞酒揉了揉眼楮, 精神清醒了幾分, 她抬頭看著掛在白色干淨牆壁上的掛鐘, “七點半了, 跟你們交完班,我得跟主任去查房。”
“你忘了?主任去臨床研討會了。”
聞酒黑色的瞳孔里一片懵然, 過了好幾秒後才慢慢反應過來,“對哦, 我忘了...”
顧麗媛看著她的樣子蹙了蹙眉頭, 表情嚴肅, “你現在回去休息, 這麼連續幫值夜班,你還能對患者的病情做出正確的判斷嗎?”
聞酒彎彎的唇角往下落了落,眼神也嚴肅起來,“我知道了。”
跟顧麗媛等人做好了交班之後,聞酒又去看了看寧璇,她的狀態還算是平穩,聞酒揉了揉太陽穴,實在撐不住疲憊的身體打車回了家。
聞酒一邊打著哈欠,從蒙著一層薄薄灰塵的餐桌邊擦身而過,倒頭蜷縮進暖和的被窩里。
患者不會按照醫生的想法來生病,就好像原本狀態一直非常平穩的寧璇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就出現了呼吸困難的癥狀...
聞酒是在吵雜的手機鈴聲里被驚醒的,听著對面護士的話,她一邊套著衣服,穿著拖鞋就匆忙出了門。
深夜的城市里,車川流不息,聞酒背上被冷汗浸濕,她慌亂的攔住一輛出租車,快速報了地址。
她左手無意識的扣著右手的指甲,目光落在窗外的連成一大片的高大建築物上,眼底是壓不住的慌亂。
出租車司機非常健談,“小姐,你是有家里人生病了?”
聞酒勉強的彎了彎唇角,“恩,我媽生病了。”
出租車司機安撫道︰“你也別慌,你知道的,北齊醫院的醫生醫術都是非常高超的,你媽媽肯定很快就會脫離危險的。”
出租車司機臉上的神情帶著超然的理所當然,他們生病了,可以去一個地方,告訴那里的工作人員,把他治好。
在非醫藥行業的人看來,醫院就是希望和期待的象征,但是實則上,身處其中,才知道隨處都是戰場。
聞酒不想跟司機先生爭辯什麼,因為她現在這一瞬間無比想要認同司機的觀點。
深夜的道路暢通無阻,聞酒很快就到了醫院門口,她沖進住院部,就立馬有護士小跑上前,“心率112次/分,血壓100/70mmHg,血氧飽和度92%。”
心跳過快,血壓過低,血氧飽和度不足。
聞酒心慢慢開始下沉,一邊套上白大褂一邊問,“吸上氧了嗎?”
“已經吸上了,但是血氧還是上不去。”
聞酒小跑走到寧璇床邊,看了一眼心電監護,“加大流量。”
“是。”
聞酒粉唇狠狠的抿起來,青白的唇瓣因為壓力有了幾分活潑的血紅色,“主治醫生...”
“許醫生跟著白主任去臨床研討會了,應該今晚會回來。”
聞酒心底里松了一口氣,面上維持著鎮定,她仔細的回想著術後的狀態,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急診外科值夜班的顧麗媛也看了另外一個患者匆匆趕來,她先瞅了一眼聞酒,語氣嚴肅,“今晚不是你的班,你干嘛又來醫院,想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
旁邊的小護士有幾分尷尬,幫聞酒解釋道︰“顧醫生,聞醫生是患者家屬。”
顧麗媛先是一愣,而後深深看了聞酒一眼,沒有再說什麼,轉頭拿著听診器去檢查寧璇的身體,聞酒呆呆的站在一邊,目光跟著顧麗媛移動,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要做點什麼來幫忙。
顧麗媛似乎有了什麼結果,她蹙了蹙眉頭,“血氣分析結果給我看。”
她目光銳利的在檢查單上掃過,轉頭看向站在一邊的聞酒,“膽囊感染導致的高燒不退,呼吸困難,除此之外,應該手術後出現了感染,肺的聲音不太對。”
這個時候,寧璇的呼吸越發的困難,發出難听的‘赫赫’聲音,又痛苦又掙扎...
聞酒驚醒過來,上前一步,拿過顧麗媛手上的听診器,親自確定。
過了一會兒,她雙手頹然的撐在病床邊上的欄上,“你覺得怎麼處理?”
顧麗媛︰“這樣的情況,先注射抗生素吧,把氧氣的流量再開大一點,...”
顧麗媛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兜里的手機又發出刺耳的鈴聲。
她接起來,輕嗯幾聲掛斷,“免疫科今天下午進行了激素沖擊的患者現在出現了全身抽搐,我要過去看看,這邊有什麼情況隨時聯系我。”
顧麗媛簡單的交代後,又急匆匆的離開。
這就是外科急診室的日常,你要隨時都穿好戰甲,有上戰場的覺悟和準備。
寧璇的狀態並沒有好轉,而是持續的在惡化,顧麗媛又來了幾次,不過每次的眉頭都是越皺越緊,沒有絲毫的方法。
他們擅長用手上的手術刀把人給剖開,用直接又粗暴的方法直接解決根源問題,像寧璇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簡單的外科手術可以解決的問題了。
顧麗媛在病床邊站了站,揉了揉眉心,問一邊的護士,“白主任還沒有回來嗎?”
“好像是貴州那邊下大暴雨,飛機延誤了,之前跟主任聯系的時候,他們才登機。”
“他知道這里的情況嗎?”
“當時,患者的情況還沒有這麼嚴重。”那就是不知道了。
顧麗媛聲音頓了頓,看著頓在寧璇病床邊邊,一臉乖巧的聞酒。
聞酒是怎樣的人?
顧麗媛覺得聞酒是她進醫院以來遇到的最強的競爭者,她對外科的課本滾瓜爛熟,The lancet , NEJM這樣的雜志堆滿了書架,甚至常作為一助參加復雜的手術,臨床經驗豐富。
在她的印象里,聞酒總是情緒鎮定的,總是運籌帷幄的,自信的,充滿好奇的,她從來沒有見過聞酒這樣。
慌亂得壓不住...
乖巧得不像樣...
顧麗媛對聞酒的敵意微微淡了一點,安撫道︰“你也不要太擔心,只要...”
“顧醫生!”護士驚叫出聲。
“怎麼了?”
“顧醫生,血氧飽和度開始下降了。”
當呼吸機里的空氣被巨大的壓力推進和抽出身體的時候,身體的器官可能會承受不住這樣的強大壓力而出現破洞。
聞酒的手慢慢握緊床單,白皙瑩潤的手背上有著隱隱的青筋...
顧麗媛︰“準備手術...”
準備手術能夠挽救什麼嗎?是可以將肺上面的破洞補好,還是換個方式強制給氧又或者什麼。
出租車司機說得不對,醫院並不是一個你去了就一定能活蹦亂跳出來的地方。
那只是在長生不老的幻覺大行其道的情況下,所有人不切實際的期翼。
“如果手術...”
聞酒忽然站起身,她背對著顧麗媛,聲音冷又有著往日從來不會出現的尖銳,“手術能夠改變什麼!?”
聞酒目光掃過全身插滿插管,肉里還有著縫線的寧璇,眨眼將涌上來的淚意壓下去,“現在已經是最壞的死法了,不要再手術了。”
“可是……”
“我說,夠了。”
“顧醫生,我放棄有創搶救。”
安靜的病房里,只有聞酒的聲音顫顫巍巍的響起,在她聲音落下去的瞬間,心電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音。
聞酒半跪下身,剪開呼吸管的膠帶,看著顯示屏幕上冰冷的數據慢慢變低再變低,最後消失...
“滴。”
聞酒手緊緊的握著被剪下來的呼吸管,頭低垂,額頭抵在床沿邊,聲音伴著濃濃的鼻音傳來,“寧璇,死亡時間凌晨4:31分。”
她是醫生。
但是她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