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廊下的微弱熒光, 鐘離晴一邊隱了身形, 慢慢朝住所走著, 一邊用神識翻閱著銘因徵贈予她的陣圖術訣——粗略掃了幾眼,不由冷笑︰那廝裝作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到底對她心存疑慮, 面上不顯,卻只是予了她一本粗淺基礎的陣書, 不過是欺她涉世未深, 以為她眼皮子淺,隨意拿來哄她罷了。
果真是個虛偽狡詐的老狐狸!
鐘離晴也沒覺得能憑著自己三言兩語便教他深信不疑, 對自己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兒”推心置腹——配合他演那一場父慈女孝,情深意重,也只是想從他口中多探听些阿娘的事兒來。
現如今, 她幾乎能肯定,縱是阿娘與他有過一段風花雪月的往事,卻也在這廝逐漸顯露出真面目後消磨殆盡所有的情分了——只要一想到,在追殺她們的勢力之中, 除了姜族,或許還有銘因家的手筆,鐘離晴就覺得心頭一股壓不住的怒意,只恨不得能將這銘因家一把火燒個干淨才好。
退一萬步講, 縱使她不能斷定銘因家曾經插手過對她們的追捕,但是就沖著銘因徵這廝不聞不問的、事不關己的態度,這筆賬少不得要算他一個——鐘離晴知道, 自己不過是在遷怒。
可理智明白,感情卻不肯善罷甘休。
倘若他真將阿娘放在心里,又怎麼舍得棄她于不顧,獨自逍遙快活,生兒育女,享天倫之樂?
在她心里,這就是背叛。
……背叛阿娘的人,她絕不會放過。
廊下還未走到盡頭,鐘離晴已經翻完了那本薄薄的圖冊,走馬觀燈般過了一遍,心中對銘因家的陣道偏倚也有了數。
這陣圖中記載了五種不同的陣法,以七星護月陣為最,卻也只寥寥寫了兩頁,羅列了布陣所需的法寶材料,陣訣精要以及靈力走勢,若是精通陣法布設的行家,只一眼便了然于胸;偏偏鐘離晴學習陣道走的是野路子,從未系統性地鞏固過這些陣道基礎,真要她毫無阻礙地理解,卻要費些功夫。
然而銘因徵贈予這本陣圖的初衷是拿來討她歡心,表現自己將她納入羽翼的意向,卻也並不如口中所言,真的對她寄予厚望,認為她強過自己其他的子嗣——銘因䉪與銘因曉等人再不濟,也是他手把手教大的孩子,將來是要繼承銘因家陣道傳承的嫡系,又如何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能取代的?
這陣圖落在初學者眼中自是意義非凡,但也不見得有多大幫助,蓋因里頭記載的陣法無外乎防、幻、困三種類型,除了被動防御,卻沒什麼大殺傷力的攻擊性陣法,更不要說那些玄奧晦澀,精妙無比的特殊陣法——而落在鐘離晴眼中,卻恰好彌補了她陣法基礎的不足。
她學習陣法符 之道,向來一點就透,舉一反三,仿佛生來就頗得陣道偏愛,不僅善于在原型上修改調整陣法,還常常憑著自個兒摸索試驗出種種新奇的陣法。
比起那些陣道天才,鐘離晴最大的優勢,卻不是毒辣的眼力,精巧的心思,而是她無需過分依賴天材地寶為媒介,徒手畫符,以指尖靈力勾畫描繪,便能輕而易舉地布陣;這一手,卻是銘因徵這樣在陣法中浸淫數千年的陣道巨擘才能勉強辦到的。
有一點,銘因徵是歪打正著,沒有說錯的——鐘離晴在陣道上,委實天賦奇絕。
翻過了銘因家的陣訣,又與白天所見的種種陣法對比相較,鐘離晴心中有數,腦海中也逐漸勾勒出一個計劃雛形來。
自從她成仙以後,新得了“空刃”的招數,而此前的“隱身”、“置換”、“瞬移”也大幅度提高,本來只能維持盞茶功夫的“隱身”,如今便是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只要不是太大的動作,便不會教任何人發現破綻——即便是修為高出她數倍的金仙。
至于恢復劍君修為的君墨辭……鐘離晴卻無法斷言。
私心里,她只希望不要有在君墨辭面前使用這一招的必要。
銘因家與談家同為新晉的天道家族之一,俱是佔地廣博,庭院深深,而相較起來,銘因家要更注重享受些,給來客安排的住處也是大方得很,一人一座獨棟的別院;從鐘離晴住的院子到君墨辭的那一座,中間竟是隔著三座院子,反倒是那惹人生厭的姜三郎,就在她隔壁——在分院子時,鐘離晴還對安排腹誹不已,現下卻覺得再好不過。
悄悄回到自己的院落里,隔著院牆,鐘離晴思考了一番,抬手輕輕觸在牆面,將自己的靈力抽拉成比頭發絲還要細,沿著牆磚結構的縫隙,一點點滲入另一邊——姜三郎在屋子里修煉打坐,桌上還擺著用剩的佳肴和空了的酒樽,而他的氣息平和綿長,已是入了定。
確定他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來,鐘離晴騰出一只手,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瓶藥粉,抖在掌心,又悄悄貼上牆面,將細碎的粉末融入縫隙,一點又一點地輸送到另一側姜三的院子里,布滿整面牆。
好一會兒,等大半瓶藥粉都倒空了,鐘離晴才收回手,撢了撢衣袖,若無其事地回到院中,閉目感受了一下今夜的風向,嘴角輕勾,在院子正中的梧桐樹上掛了一團線香,順手搓了一點火星,將線香點著了。
眼看著那一縷裊裊青煙自她院中升起,被習習的夜風送到了下游的姜三院中,這才滿意地回了房中,歪在床榻上歇息了。
雖是闔目淺眠,心中卻默默盤算起時間與後續——方才她涂抹滲透在牆面上的粉末,乃是枯棠羽蝶的磷粉混合了離殤草研磨而成,只有淡淡的一股離殤草的清香,與姜三身上的氣味相合,並不會過于引人注意;而她點在院子里的線香,則是由眠香葉與苦薄荷搓成的,具有安神凝氣的功效,極為難得。
這兩種東西,分開放置相安無事,可若是一同使用,便是連金仙都逃不過的強力迷藥,更何況她在里頭還加了一味離殤草,提純了眠香葉中的助眠成分,不僅會使人沉睡,更會麻痹中招者的六識,教人分不清今夕何夕,陷入無盡的夢魘與擺脫不了的狂躁抑郁之中,可說是夢中折磨人的利器。
這冷僻的方子,是她在岑一的《志怪經》中所得,而具體的材料,卻得自姚家坊市的主事,姚如芷之手。
想來,除非是如她那般善弄毒術的大師,否則絕難分辨這相互作用的兩種東西。
避免教人察覺,鐘離晴並未施放太大的劑量,即便那一團線香燃盡,也不過是教姜三郎多昏睡半日,陷入夢魘……若是這廝心性不夠,就此生了心魔,沉眠至死,倒是一箭雙雕,再好不過了。
想到這兒,鐘離晴闔上了眼楮,不由露出一個期待而甜美的笑來。
她沒有察覺的是,那悄然落在她院中的清雅白衣,隨意一揮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隔壁幾棟院落布設的陣法結界統統還了原,確認不曾驚動任何一個人之後,又悄然離去了……唯有在離去前朝著房里瞥了一眼——眼中含著幾分無奈,余下的滿是溫柔如水的縱容。
院中一片寂靜,線香兀自燃起絲絲縷縷的青煙,孤零零地見證著,卻無人可訴,等到那襲白衣消失在院中,又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翌日,休整過後的使團諸人去到了銘因家的前院正廳,見過銘因家的宗族長老以及嫡系子弟。
銘因徵一襲碧水青天的錦繡華袍,白面無須,頭戴玉冠,眸光溫雅深邃,站在銘因家一干後輩之中,顯得氣度非凡,竟是蓋過了所有英武的年輕人,獨領風騷。
鐘離晴藏在君墨辭身後,看著意氣風發的銘因徵,眯了眯眼楮。
忽然感覺手心一軟,驚訝地低頭,卻見君墨辭帶著一絲涼意的指尖輕輕勾過她掌沿,而後不露聲色地收了回去——鐘離晴眸子彎了彎,那冷意頃刻間便消解得一干二淨,眼里心里只有前頭芝蘭玉樹的背影,以及隱在鬢發間微微浮起一層薄緋的耳垂。
那一層自離開談家起便若有似無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隔閡,因為這一個小動作消弭于無形——若不是場合不對,鐘離晴幾乎忍不住將對方摟進懷里。
眼神熱烈地舔過那一點玉色,面上卻恢復一貫謙遜溫和的淺笑,鐘離晴側過頭,迎上銘因徵別有深意的目光,報以羞赧的微笑,很快低下了頭。
等到藺雲兮與銘因家的族長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又傳達了一番三殿的旨意,隨後的時間便留給銘因家的後輩展示能耐,借此挑選天賦出眾者,授予爭榜的資格。
上一屆天榜的最終上榜者,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如今掛在榜單上的,不過是後來填補充數的,卻並不是真正廝殺爭奪過後的實際名次,而逐界換代下來,上榜者的修為程度也是良莠不齊,時高時低,有時真仙境就能攀上前十的位置,有時散仙境還進不了前五十位,端看氣運罷了。
但不管怎麼說,天榜之爭乃是整個仙魔域趨之若鶩的盛事,無論修為高低,凡有一爭之力,總是不肯放棄的。
自從千年前定下規矩,參賽者的年歲不得超過一千年——而能夠在壽元一千年之內修煉至散仙境之上的,已是修真者中極少數,天賦、氣運、勢力三者缺一不可;同樣,也杜絕了那些修煉千萬年的大能前輩來分一杯羹,攪亂這一池渾水——這些老家伙若是鬧將起來,非要把這天也捅破一個窟窿不可。
天榜乃是為了選拔出英才,可不是為了引戰的。
這參加天榜的候選名額卻也不多,天下散修門派佔了兩成,另兩域的異族佔了兩成,余下六成盡數歸于八大家族之手;這六成之中,卻只有四成屬于“姬、姜、�u、姚”這源自上古的四姓,神道家族式微之勢已露端倪,兩方的矛盾也逐年激增,不過是礙著三殿的壓制,還未曾擺上明面——但雙方皆知,沖突在所難免,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是沒有人發覺姜懷昌的缺席,卻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天道銘因家與神道姜族之間向來不和,雖說大局為重,但是當面甩臉子也是時有的事,對于姜三郎避而不出,銘因家的人也犯不著派人去請,找不痛快。
與談家通過劍典選拔不同,銘因家更為直接,教族中子弟依次布陣破陣,形同守擂攻擂,能者得之。
銘因家率先上場的是一個才剛大乘期的修士,只得兩百來歲,論天賦已是出眾,雖說比起幾個備受寵愛的嫡系還有些差距,卻也是旁支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由他自告奮勇來打頭陣,最好不過。
——兩百歲的大乘期,在仙魔域算是中等偏上的水準,在下界那般稀薄的靈力,已是驚世之才。
不過,如鐘離晴這般不足而立就修煉成仙的妖孽,只怕是萬年都難得一見。
這修士在院前的演武場上布了一個最常見的八門金鎖陣——八門分作休、生、傷、杜、景、死、驚、開,除卻林木遁甲,又埋了□□冰刺等機關,也算是殺傷不小。
然而遇上個心算了得的對手,掐訣又比他快一步,三下五除二便破了他的陣法,將他踢出了陣外。
破陣的是個身姿曼妙的女修,素手縴縴,半柱香之內便布設了一方七星七殺陣,卻是與她清秀可人的外表大相徑庭。
只見那陣中烏雲壓頂,風雷滾滾,即便身處外間也能覺出其中之凶險,更不要說是入陣破陣者——她在那七殺陣中又嵌了一重五行鎖靈陣,埋得隱蔽,觸發點依附在陣眼旁,若是強行破陣,必要陷入鎖靈陣中,防不勝防,不曉得多少輕敵的破陣者著了她的道。
一時間,倒是接連敗了數人。
她正得意地看向封賜使團的方向——鐘離晴卻覺得對方好似朝著她這里多看了幾眼,也不知是不是多心——就听一聲嬌笑,那銘因曉已經扭身而上,擋住了那女修的視線,翻手拋出一張陣盤,直直罩在了那七殺陣上,竟是分毫不漏地將那陣法蓋住了。
“好手段!不如試試我這四寶三絕陣!去!”嬌叱之後,陣中光華大綻,陡地壓住了原先的暗黑凶光,四方寶光連成一片,消弭了原來的陣法,而後三角成型,將那女修困在了陣中。
鐘離晴撇了撇嘴,對那銘因曉的作法有些看不上——先前那女修是當場布設的陣法,一舉一動皆有跡可循,而銘因曉卻直接拋出早就煉制好的陣盤,就像是早已準備好答案,算是投機取巧地走了捷徑。
且不說這陣盤中瓖嵌了多少法寶為陣基,煉制了多少道工序才成型,單是煉制者是否為銘因曉這一點,便足夠質疑這場比試的公平性……當然,這比斗,從一開始就沒試圖保持公平。
無趣地偏開眼,鐘離晴掃了一眼正望著銘因曉微笑頷首的銘因徵,又掠過同樣關注著比試的其他人,斂下眸子,掩去了眼中蠢蠢欲動的焰光。
比試經過一輪又一輪,擂主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後站在台上的守擂者成了銘因徵的長子銘因䉪。
听得諸人紛紛稱贊,而宗族長老正要宣布比試優勝者時,鐘離晴勾了勾唇,忽然踏前一步,揚聲說道︰“且慢。”
她一開口,全場驀地靜了下來,不約而同看向她——這個從始至終站在人群里沒什麼存在感的散仙姑娘,此時才露出自己那張教人無法不驚艷的容顏,還有那一身張狂桀驁的氣勢。
藺雲兮狠狠蹙了眉頭,卻在觸到君墨辭平靜無波的眼神後,壓下了喝止的話;而銘因家的人不解地看了過來,銘因徵更是吃驚不已,一臉復雜地望著給他感覺與夜晚截然不同的鐘離晴,欲言又止。
“在下對陣道也頗感興趣,不知陣道傳世的銘因家,可否允許外人也切磋交流一番?”她彬彬有禮地問道,話里話外卻強調在“外人”二字上。
良久,在銘因徵點頭默許下,銘因䉪故作大方地拱了拱手,爽朗笑道︰“榮幸之至——姑娘,請。”
鐘離晴朝諸人微一頷首,又不著痕跡地朝君墨辭勾了勾唇,這才越眾而出,不緊不慢地走向銘因䉪的兩儀萬象乾坤陣中。
胸有成竹,步履從容,令人不敢小覷。
鐘離晴很少這般高調地站在人前,引人注意,但是想到自己的計劃,想到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阿娘,又覺得這種高調也不是什麼不能忍受的煎熬。
——在對方最得意的陣道上勝過他,難道還有比這個更能打擊到銘因徵的事麼?
……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對方難堪的臉色了吶。
作者有話要說︰ 晴寶寶越來越膨脹了,這樣下去,吃棗藥丸。
來來來,親媽給你插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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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墨辭︰沒事,我給你加buff
銘因䉪︰有媳婦了不起吼?
鐘離晴︰對啊,就是很了不起呀略略略~
藺雲兮︰嫉妒地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