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的燻香,混合著略帶苦澀的草藥味, 在這間屋子中彌漫開來, 不算難聞的味道, 卻教鐘離晴很不習慣, 因而醒來得也比主人預計得更早些。
鐘離晴睜開眼, 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圈身邊——整潔馨香的床榻, 壁角微弱的燭火,還有窗外探進來的皎潔月光,微啟的窗縫中透進一縷攜著荷香的夜風, 隱約還能听見清脆的蟲鳴與輕蕩水波的淅瀝。
這般寧和平靜的氛圍, 鐘離晴的警惕心卻未敢有絲毫放松。
靈力在體內運轉了一個小周天, 除了胸口仍有些發悶,倒是已無大礙,不曾為人封禁靈力, 也不曾束住手腳, 想來是教人救了回來,而非被人抓住……摩挲了幾下指間的儲物戒指, 鐘離晴心中一定。
御獸袋中, 九嬰還在沉睡,恐怕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 這仙魔域的壁障倒是比下界更難對付——嘆息一聲, 留下足夠的靈石和靈血,鐘離晴便由著九嬰自己恢復了。
此間主人對她是否別有所圖,鐘離晴不敢肯定, 但這人的心性品味倒是從細節處可見一斑,看來也不會太落拓。
坐起身,低頭看了看自己——髒污的外袍已經被換下,只是貼身的衣物倒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床角的圓凳上擺著一套干淨的衣物,可見此間主人的體貼。
無形之中,鐘離晴對這人的評價便高了三分。
換上舒適的衣服,又將自己稍作打理,鐘離晴推門而出,神識中未曾探到其他人的存在,就好像這偌大的院子中只有她一人。
她住的廂房外,是一條原木長廊,廊頂上倒垂著清一色兒的星蝶花,映著月色折射出一片藍凌凌的柔光;而那木廊外頭,便是一片小湖,掩映在層層疊疊的奇石假山之後,隔著數丈也能感覺到水汽帶來的沁人涼意。
抬頭望了望月色,鐘離晴忽而生了興致,抬步朝那湖邊走去。
穿過長廊,那湖心卻是一座八角涼亭,四面掛著鮫紗的簾子,里頭影影幢幢地,卻似映出了一個人的身影來。
鐘離晴的步子一頓,正猶豫間,那亭子里的人卻先一步開了口,聲如溪水清澈,輕緩悅耳,更是比那月色還要柔美三分︰“姑娘既然醒了,不妨一道來這亭子里坐坐,今晚月色正好,不可辜負。”
“佳人相邀,豈敢不從?”鐘離晴笑了笑,謙和地在原地施了一禮,斂去眼中的驚疑,順著她的意思慢慢走進那湖心亭之中。
——這女子開口之前,她壓根兒沒有察覺到半分對方的氣息。
即便是對方主動顯出了存在,鐘離晴卻仍是無法感知到,哪怕眼中見得這人的身形輪廓,可是神識中依舊是一片空茫,難察分毫。
若不是自己的神識受了重傷,失去了感知之能,便是這女子的修為深不可測,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境地,就連鐘離晴這樣敏銳的神識都不能看透——相比起來,鐘離晴更加傾向于是後者。
撩開那隨風輕蕩的鮫紗簾,露出一抹月白的裙角,正是她昏迷前見到的景象,可想而知,這位便是將她救回來的恩人了。
視線上移,待看清那女子的真容,鐘離晴不由心中暗贊——好個清風朗月的翩翩佳人!
這女子生得自然是極美,然而旁人見到她的第一眼,卻不是驚嘆于她的美貌,而是教她的氣質所折服——如竹如蘭,如琢如磨,自有一番清雋溫雅的書卷氣。
她身著一襲月白襦裙,肌膚如珍珠般白皙,在月華光輝下更透著一層瑩潤之色,一雙縴縴素手,正捧著一卷竹簡,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鐘離晴見她身無綴飾,干淨素雅得很,不期然又想起那抹同樣不染塵埃的素白——這姑娘倒是與她家的�u少宗一般不愛珠翠釵黛,卻不顯寡淡,反襯氣質卓然。
思及此,教她不由又生了三分好感,唇邊的笑意也真切了些許……不過,這卻不意味著她已經放下戒心了。
“南昭鐘離晴,多謝姑娘慈心搭救。”站定在那女子身前三尺外,鐘離晴又施了一禮,而後便坐在涼亭另一側,與她相對,恭敬之中卻又帶著一絲淡淡的疏離。
那女子倒是對鐘離晴刻意的冷淡不以為意,頷首一笑,算是承了她的謝意,美目溫和地在她身上拂過,柔聲說道︰“那日將你帶回別院後,見你只是內腑受震蕩,力竭之故,便沒有動你,只讓你自行休養,本以為你還需兩日才會清醒,遂遣了奴婢,不成想,你今夜便醒了。”
她慢條斯理地解釋了幾句,卻也不曾盤問什麼,反倒是關心起了鐘離晴的傷勢︰“現在覺得如何?可還有哪里不舒服麼?”
摸不透她的路數,鐘離晴便只作不知,與她周旋︰“多謝姑娘關心,我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語畢,女子便低頭繼續看著手中的書簡,間或抬頭望一眼天邊的月色,左手連番輕點,好似在掐算著什麼。
鐘離晴也無意打擾她,只是愜意地靠坐著,微闔雙眸,感受著徐徐微風拂面,帶來湖邊縷縷的荷香,深思泰然,心曠神怡,竟是圓融到某種超脫的意境之中。
心思一動,鐘離晴再睜眼看向涼亭外的天色,卻見那當空一輪高懸的冰輪之外,周圍星羅密布,匯聚之光,雖然不能與那明月分庭抗禮,卻也別有一番意趣,閃爍明暗間,循著獨有的規律,在她眼中倒是化成了一座座星圖。
手隨意動,指尖凝出一縷靈氣,在虛空中描摹出一串星象擬圖,鐘離晴腦海中逐漸繪出一張龐大的星網,而那星網又契合了她自身的穴鞘,不覺間竟是在經脈穴鞘中流轉著靈力,兩相應和,玄奧無窮。
就在鐘離晴感覺自己即將觸摸到那一絲瓶頸壁障之時,指間的戒指卻陡然發燙,教她一下子從那種玄之又玄的朦朧中清醒過來,眼前是逐漸消散的靈力光點,鐘離晴無奈地笑了笑,倒也沒有太放在心上——這星象的學問本就深奧艱澀,她也只是一知半解,方才那種頓悟境界算是意外驚喜,卻不期望真的因此一步登天,成就星象大道。
她的心境有所提升,穴鞘之中靈力的流轉更為自如,吸納靈力的速度和容量也比之前增長了不少,修煉之境迅疾,更是隱約觸到了一絲大乘的奧妙……收獲不可不謂不大,她已經知足了。
當鐘離晴打算繼續冥想,再感受融會一番方才所得之時,卻見那本來還專心讀著竹簡,測算演練的姑娘正定定地望著自己,春水般柔和的眸子中滿是驚訝,更有幾分難以察覺的興味。
“可是我打擾到姑娘了?對不住,我這就離開……”想了想,鐘離晴決定還是先離開這里,回屋中設個結界比較穩妥。
正要起身,卻听那女子急急說道︰“且慢,可否容我一問?”
“姑娘請說。”鐘離晴點點頭,認真地看向她,卻是不動聲色地收收束著在穴鞘中流轉的靈力。
“方才你所繪的星圖,甚為新奇,卻是我前所未見,仔細琢磨,又與天宮所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冒昧請教鐘離姑娘,那星圖是何解?可是你自創?”那女子將手中的竹簡推到一邊,余出石桌上的空間,而後指尖輕劃,靈力刻繪出一幅詳盡的星圖,正與天上的排布一模一樣。
掃了一眼天際,又低頭看向那女子即時繪制的星圖,鐘離晴沉吟一番,與她解釋道︰“在下才疏學淺,對星象之事一知半解,不過是年幼時听得幾句,若是說錯了,還望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原是我求教,鐘離姑娘肯為我解惑,我欣喜還來不及,哪里會怪罪?姑娘多慮了,但說無妨。”那女子忍俊不禁地點了點隨著天際的星象悄然轉變的星圖,目光灼灼地望著鐘離晴,等著她的回答。
“在我家鄉的西方有一種說法,將天河分為三垣,以北極為中樞,分為東西兩藩,合三十七個星座,天區所含數眾,依次稱之為小熊、大熊、天龍、獵犬、牧夫……”鐘離晴回想著曾經在水藍星上所學的星象知識,慢慢與她介紹起來。
“中宮紫薇之下,北斗之南,那一處的星圖又有何解?”女子听得興致勃勃,毫無阻礙地接受了鐘離晴所言的設定結構,又立即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反過來,鐘離晴卻是要細細思考片刻,才能回答︰“此處以五帝座為中,共含二十個星座,正星七十八,增星達百,謂之室女、後發……”
“佔卜之術,既為卦象,也可觀面象、手相、星象,卜一切可卜,觀一切可觀;而我所承,乃是星辰之道——說來慚愧,我會救你,卻不是多管閑事,徒有慈悲,而是你的命格星運太過古怪,我竟是一眼看不透。而將你帶回來之後,我又替你佔卜多次,依舊不得其解——普天之下,我佔不出命格的人,你是第二個。”說到興起,卻不再是鐘離晴一人獨語,那女子也逐漸有了侃侃而談的興致,在听得鐘離晴玩笑似地介紹了十二星座與星象運勢以後,忽而說道。
“……我的命格?”鐘離晴笑著發問道,壓下了心底的疑慮與擔憂。
“不錯,我只能算出你近期的運勢乃至你親近之人的運勢,可是你的命格卻像是籠罩在迷霧之中,無論我怎麼測算,卻都不得章法。”那女子看著鐘離晴欲言又止,好似要問些什麼,最終卻只是輕笑著搖了搖頭,“罷,是我魔怔了,執著這些又是何苦?天色不早,鐘離姑娘早些休息去吧。”
“也好,”鐘離晴從善如流地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禮,待要轉身前,仿佛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看她,“對了,敢問姑娘芳名?叨擾多時卻還不知主人家的名諱,委實失禮了。”
“我姓岑,行一,你喚我岑一便是。”那女子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笑意真切而柔雅,右側的頰邊更露出一個小小的梨渦來。
——這名字,怎的有些耳熟?
鐘離晴還要再問,自稱岑一的女子已經起身越過她,施施然朝著涼亭另一邊而去。
那婀娜有致的背影,漸行漸遠,裙擺曳地,若隱若現卻是一雙精巧迷人的裸足,腳踝處系著一串銀白色的鏈子,行走間反射著星月之光,熠熠生輝,煞是好看。
鐘離晴定楮望著,忽而福至心靈——岑一,岑一!
她記得,阿娘留給她的《志怪經》,那署了名的作者就叫岑一。
莫非……
鐘離晴張了張口,而那月白裙裾已經徹底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攜著數不清的疑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及至後半夜才勉強歇了會兒。
第二日,鐘離晴早早地便醒了,洗漱穿戴齊整,便想著要去找岑一問個明白。
推開門以後,卻被兩邊嚴陣以待的侍女驚住了——看那陣仗,還以為是要迎接什麼尊貴的賓客呢。
鐘離晴正要詢問岑一的去向,離得她最近的侍女朝她屈膝行了一禮,恭聲說道︰“鐘離姑娘,主人今日有客須迎,抽不開身,特命婢子在此等候姑娘,听憑差遣,請姑娘見諒。”
“無妨,既然主家有命,我自當遵從,只是不知令主何時得閑能見我?我想請她替我佔一卦。”鐘離晴知曉一時半會兒是見不到岑一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問道。
“主人吩咐過婢子,若是鐘離姑娘要請卦,須得沐浴焚香,冥想三個時辰,方能替您佔卜,姑娘且隨婢子去後院浴舍稍事準備——想來待您冥想結束之後,主人便會來見您。”侍女朝著身後幾人做了個手勢,那兩排少女便分為兩批,一前一後地將鐘離晴圍在了中間。
“也好,有勞這位姐姐了。”見這些侍女的架勢,鐘離晴只能點點頭,答應下來,跟在她們身後,七彎八繞地行了許久,終是到了所謂的浴舍。
望著那從中逸散出裊裊蒸氣的巨大湯池,鐘離晴不由想起了在那千境萬象舫之中的雲池,以及雲池之中,那個活色生香的美人。
而今又是一處香池玉露,芳霧瀠繞,卻獨獨少了那抹撩人心魄的白……何等的遺憾,何等的悵然。
待所有侍女都識相地退出去以後,鐘離晴才慢條斯理地褪下衣衫,低低地嘆了口氣,放任自己流瀉出幾分思念到極致的無助脆弱來。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又玩了一回夏目漱石梗2333
雖然現在岑一也沒對晴有什麼非分之想~
岑一,那本古籍的作者,所以其實她出場好早好早的,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就是鱗面那一章,大概六、七章的時候……終于把這根線拉出來了嘿嘿嘿~~
以及,岑一本名岑北卿,就是悲情的意思哈哈哈哈~
哦你們猜岑一要接待的貴客是誰~
看到我家晴寶寶脫衣的浴室play你們還猜不到嗎!
噓,低調,低調,準備刷卡上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