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耿旭……真交過朋友?”
“嗯, 初一下學期。”
南州腦袋蒙了一瞬, 仔細回憶似乎那時候婷婷給自己的回信字里行間都透著一股快樂,對生活與未來也充滿了信心和憧憬。“其實你倆小學時就挺好的。那會兒我們就說耿旭肯定喜歡你。”
南州盡量控制自己的語氣, 不顯得那麼酸溜溜。
“那個時候……是挺好的。”很久之後陸婷婷才輕聲應一句, 她一直瞅著手里的薯條,慢慢轉動著, 仿佛時間也慢慢倒回。最初的最初總是那麼美好,水晶一樣透明。他為她打架,為她唱歌,也為她哭過笑過。十三歲的春天,少年又偷偷在她筆袋里塞了一張告白紙條。那是在校外補習班上,他倆是同桌, 紙條還回去只用了三秒鐘。
“如果當初我稍微矜持點,多動動腦子想想彼此的未來,興許就不會有後來的風波了。”
美好總是短暫, 很快他們談戀愛的事被老師和同學知道了。雙方都被請了家長。耿旭的班主任是當時的年級組長, 那是一位滅絕師太般的人物,采取的阻斷方法相當粗暴,而且她非常護短,盡管背地里把耿旭罵的狗血淋頭,還撤了他的班長和參加數學競賽資格。但對外, 她只把矛頭對準陸婷婷。
“她也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那天早上——是周三,我記得特清楚,因為……從來沒有這麼恥辱過。她讓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檢查。還說我是成熟得早, 是瘋丫頭,還斷定我永遠都不會有出息。”
“混蛋。”南州死死咬著吸管,可樂像苦水一樣咽進喉嚨。不!那不是混蛋,是魔鬼!她用冷嘲熱諷輕易地摧毀了一個青春期少女賴以生存的自尊心。“婷婷,你別听她瞎說,早戀沒那麼可怕,戀愛也沒有那麼骯髒。愛是美好的,無論發生在什麼年齡。鄧/穎/超和周/恩/來談戀愛時也才十五歲。是你們老師變態,懂嗎?要我說,她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這種人因為情竇初開的時候正趕上特殊年代,導致戀愛觀嚴重扭曲。要我說,她活那麼大歲數,一定沒談過真正的戀愛或者婚姻不幸!”
她憤憤不平二百五一樣,倒把淚眼婆/娑的陸婷婷逗笑了,“你猜的差不多,她二十五歲就守寡了,獨自照顧婆婆和兩個孩子,听說她丈夫是一名緝毒警/察,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了,死在了雲南,一座山林里,死相挺慘的,滿身都是彈孔。”
本來南州準備好好嘲笑一番的,但一听到這兒,又不知說什麼好了。
“所以我不恨她。她也挺倒霉的,對吧。”陸婷婷苦笑一下,好像真就把這些傷害雲淡風輕的略過了。南州也不敢妄自揣測那些傷痛是否往更深放到地方隱藏而去,只靜靜等待陸婷婷自己打開心扉。她知道,這故事還沒有結束。果然——
“比起馮老師,其實我更恨我父母。尤其我媽……”她抬手抹了抹眼淚,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勉強繼續往下說︰“事情出來以後,她先是帶著我去耿旭家說理,就,就像個潑婦一樣,站在耿旭家門口,當著那麼多鄰居和路人,罵出那麼難听的話。我也是那天才知道,耿旭他爸爸是聾啞人,而他媽……早改嫁了……”說到這里,陸婷婷臉上全是內疚,也許在那張純白色紙條上寫下羞澀又快樂的“嗯”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後來的滅頂之災。兩位少年的自尊心全毀了。
“怎麼會這樣……”南州指尖發涼,在陸婷婷斷斷續續的回憶中,想象那個初夏的雨夜,一位驕傲的少年和他的啞巴父親被一位伶牙俐齒的女教授罵得體無完膚。繼而又想到初中重逢時,耿旭冷漠又戒備的臉。
“從那兒以後耿旭就不理我了,還有其他同學,本來之前大家都挺同情我,可後來我媽這麼一鬧,讓他們特反感,而且每天上學放學她都跟著我,我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在學校里,周圍都是同學,但我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因為,沒人願意和我講話。就連二十八中小賣部的老板娘都知道我有一個罵人不帶髒字,但是特別凶狠的母親。呵……”
陸婷婷停頓了一會兒,將實現轉向窗外,天空仍是透亮的,但少女的眸色異常灰暗。“我能理解耿旭恨我,也能理解同學們的疏遠,但卻不理解父母對我的冷漠。我只是……和一個我喜歡的男孩每天放學多待了一會兒,說說我愛听的歌,我喜歡看的書,連手都沒拉過,怎麼就成了思想骯髒的人……沈南洲,我髒麼?”
“婷婷,你別胡思亂想,早戀和髒,一點關系都沒有。何況耿旭很優秀,他值得別人喜歡。你也是。你們……都很好。”
陸婷婷轉過頭來︰“你呢,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南州點頭︰“有。”
“是誰?”
“因扎吉。”
“啊?”陸婷婷不認識這個人,南州笑著告訴她︰“是一個意大利人,踢球的,尤文圖斯隊的前鋒。我男神。”
“沈南洲,你不實在!”陸婷婷終于有了表情變化,不再期期艾艾。
“沒有啊,我喜歡他是認真的,將來有了錢一定先去意大利看他踢足球。”其實南州還想問陸婷婷學習成績怎麼下滑的這麼厲害,有沒有主觀因素在里面,比如故意的不上進和報復一般的自我放棄。但是,她不能再挖她傷口了。每回憶一次,對陸婷婷都是一種傷害,十五歲,還不到可以對曾經釋懷的年紀。只能說,在風波過後,兩位少年都以光速破繭成蝶,只是一個以冷酷姿態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飛去,而另一個卻自斷雙翼,心甘或許又不心甘的選擇墮落。
不值得。
太不值了!
回到家,南州第一次沒在晚飯後做卷子,而是抽出原先在紅橋市場買的韓國信紙攤在書桌上,“婷婷,今天听完你的故事到現在還處于悲傷中,我難過並不是因為你和耿旭分開,而是你對自己的厭惡讓我擔心,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你什麼都沒做錯,而哪怕做錯了,也不能就此消沉下去,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直這麼自甘墮落任性,那麼,也就永遠長不出豐滿的可以帶你離開陰暗牢籠的羽翼了,所以你要盡快振作起來。別忘記,你是我們一班的大隊長,那麼多次投票都寫下你的名字,是因為你值得我這樣信任和擁護。婷婷,我一直相信,你會是我們班最有出息的女孩子,會擁有一個特別美好的人生。而現在,我仍然相信,所以你不能讓我們失望……”
擱筆,南州虛脫一樣趴在桌面上,頭枕著胳膊,耳朵被壓得有點疼。大腦混沌沌,像剛從夢里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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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9月1日是一個周三。南州心里美呀,上三天又能休息了。
早上八點,開學典禮正式開始。因為有初中和高中兩個部,所以二十八中的開學典禮顯得格外漫長。光學生代表就上去四位。初一新生,高一新生,初三畢業班還有高三畢業班。代表高一新生講話的是耿旭。利利落落的短發,一雙炯炯有神的眼,鷹一樣。本來南州以為這活兒得落到李蕭白頭上,結果早上趙鑫告訴她,李蕭白是升旗手,護旗手是初中部四位漂亮妹妹。
艷福不淺嘛。
大概是陸婷婷給自己的刺激還沒過勁兒,所以一整天南州看見耿旭,嗓子眼兒都跟堵了一顆桃核似的難受。又有點心疼。一班和三班對門,南州幾次出教室去衛生間或者下樓買干脆面,都能看見耿旭。偶爾他站在門口與其他男生聊天,偶爾又站在講台後擦黑板。□□末雪花一樣撲簌撲簌落下來,少年用手輕輕揮去。
下午第二節歷史課結束後,南州和武咚咚結伴去小賣部補給食糧。大口吃漢堡時,听武咚咚抱怨︰“你每天吃這麼多東西,比我多多了,又是香腸又是漢堡,偶爾還去校外買肉夾饃,怎麼一點也不胖?不公平。”
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大概我新陳代謝快吧。”南州嘿嘿嘿。
九月初天氣還有些熱,她挽起校服袖子,露出縴細白皙的兩條手臂。對面,武咚咚一陣胃絞痛,顯擺,臭顯擺!而當低頭看向自己那兩條比人家小腿還粗的小臂時,她又想一頭撞上漢堡去死算了。“沈南洲,你應該吃胖一點。”
“為什麼?”
“因為……太瘦了生不出孩子!”
南州噴漢堡︰“大姐,我今年剛十五歲,花骨朵一枚,還沒招蜂引蝶,怎麼就生孩子了?前後順序不要顛倒!”
武咚咚吐吐舌頭,也覺自己剛才那番話很扯蛋,改口又說︰“男生都喜歡胖一點的,太瘦顯得不健康。你長得本來就好看,如果再豐滿一點,絕對是班花。”
“哪個男生說的?”南州哭笑不得。
武咚咚道︰“我爸。”
回來時,李蕭白和耿旭正站在一班門口說話,看見她走過來,李蕭白側頭一笑,牙齒亮晶晶的︰“說曹操曹操就到,剛才我們還說到你,真不禁念叨。”
“聊我?聊什麼?”南州看一眼耿旭,他後背靠牆,微微垂眸看著她,帶著點玩世不恭。南州又想起陸婷婷說的那些話,眼神莫名開始閃爍。武咚咚看了她一眼。
李蕭白說︰“听耿旭說小學時你短跑特牛,50米從來都是冠軍。怎麼著,明年春季運動會,咱班50米和100米,全都你承包唄。”
“算了吧,那都是三年級以前的事,從四年級開始我連前六都沒進去過。”撂下這句,南州扭頭往教室里走。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在體育運動上的巔峰期實在來的太早了,而且,相當短暫。痛心啊……
教室外,收回目光的李蕭白眼中含笑,轉頭卻跟耿旭抱怨︰“她小學時也這樣嗎?說不高興了扭頭就走?”
耿旭淡淡笑︰“嗯,她一直都這樣。”
不過,南州沒有听到這句評價,她被武咚咚纏住了。
“沈南洲,我發現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不會又是地理老師長得像你們家樓下買鴨脖子的武漢大姐吧?”
武咚咚怒︰“我說正經的!”
“噢。”南州懶得搭腔,抽出物理練習冊開始翻閱,心卻莫名的靜不下來。武咚咚坐在她前面,胳膊肘支桌子,一手托肥腮,欣賞藝術品似的盯著她的臉。南州只當她犯神經,低頭做練習冊。過了會兒,武咚咚撲哧一笑,腦袋往前伸了伸,神秘兮兮地問︰“你——喜歡耿旭吧?”
作者有話要說︰ 哦啦啦,噢耶耶~~
不知道現在學校和家長還抓早戀嗎?估計都不抓了吧?00後真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