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 現在,就是……”鐘馨轉頭看南州,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說了那麼多。都是她爹怎麼在生意場上裝兒子裝孫子, 然後過了一關又一關。有時明明不是她爹的錯,但人家位高權重, 她爹也只能笑著臉把那些委屈咽進肚子。
南州明白的。
屋子里靜悄悄,沒人說話也沒人動, 像按了暫停鍵。
“時間不早, 我和鐘馨先回家了。”從椅子上站起來, 南州視線掃過所有人,最後停在洛雨那兒。他低著頭, 坐在一張灰布條綁成的馬扎上。從回了家,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悶頭抽煙,期間姥姥進來給他們送水果和酥糖, 看見他抽煙, 氣的一巴掌拍向後腦勺。
當時, 洛雨趕忙把煙扔了, 等姥姥一走, 又重新點上。
一直到現在, 半盒都寶沒了。
“這就走?再待一會兒。”說話的是段小然, 剛才喊破喉嚨, 聲音啞啞的。看看南州,又看看洛雨。盡管沒說啥,但段小然知道洛雨一定不想讓南州走。果然, 南州剛推開門,洛雨就站起來︰“等等。”
他拿起桌旁紅藥水,又把她拽回來,“把手給我。”
“沒事了。”
“快點!”
鐘馨努努嘴,“南州,你就听洛雨的乖乖上藥,我去外邊等你。”
南州手背和手指都有指甲劃的口子,深淺不一。涂了一層藥水,看起來像又流了血。她唇角緊抿,嘴里沒聲。
“疼嗎?”
“不疼。”
“說實話!”
“不疼啊。”她咧咧嘴,還笑了。
“真他媽孫子,這事跟丫沒完。”洛雨可笑不出來,咬著牙狠狠地說。但手上力道特輕,跟小孩撓人似的。
“跟誰沒完?跟他還是跟你自己?”從袋子里哪里一根干淨棉簽,沾了藥水,南州推開洛雨的手。多少有點生氣吧,把洛雨又伸過來的手打開,“這傷是我自己弄的,跟他沒關系。”
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這話,她今天說了十幾次。“對,跟他沒關系。那我教訓他,也跟你沒關系。”
他倆聲音特小,看起來像說悄悄話。
做在床邊兒的段小然偷偷拽馮佳雪袖子,下巴往門口一揚,“你猜,他倆說什麼呢?”
馮佳雪聳肩︰“不知道。”
“我知道。”
“啊?”
“南州肯定罵丫的呢。”
馮佳雪側頭望過去,是麼?
南州又拿了一根棉簽,沾滿紅紅藥水然後往洛雨發青的眼角一按。洛雨呲牙時,听見她用特平緩語調說︰“去唄,反正他也抗打,你給他一拳,他給你一腳,饒不成沒佔著便宜,你還被退學了。多值。”
洛雨听著別扭,“你怎麼了?我也沒說什麼。”
“嗯,是。”南州把髒棉簽扔進桌旁簸箕里,推門走時,對他說︰“你要是退學,我也就不上了,正好我爸在深圳,咱們一起去。”
洛雨笑了,手里的煙拿不穩,“退學?說的輕松,你怎麼退啊?學習那麼好。”
南州也笑,口吻輕輕松松︰“這有什麼難,人往上爬不容易,墮落起來可快了。抽煙喝酒打架泡吧逃學。信麼,連續做一個月,我比你退學快。”
洛雨不笑了,揪住她書包︰“沈南洲你別胡來!”
“要你管。”
南州走了以後,段小然問洛雨他倆剛才聊啥呢。洛雨敘述一遍,段小然呵呵笑︰“也行啊,如果南州去深圳,咱倆還能借光住她爸的服裝廠里。”
洛雨覺得,段小然不單腳扭了,腦袋也扭了。一枕頭拽過去,“好個屁!要真那樣,她這輩子全完了!”
自毀前程,這個——死丫頭!
可是,趴在床上,洛雨又呵呵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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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先跑去主屋跟姥姥告別,走出院門時,看見鐘馨正蹲在地上抽煙。身後那個獅子門墩兒被月光照得亮亮。
“你會這個?”
“對啊,怎麼了。”試著吐一個煙圈,沒成功,癟了。晃晃手︰“你來一根嗎?比洛雨的都寶貴。”
南州搖頭,想嚴肅一下,但最終還是笑著問︰“什麼時候開始墮落的?”
鐘馨撇撇嘴,多少帶著點埋怨道︰“還不是你害的!當初非和我爸媽統一戰線,把我推向實驗班這個深淵,從第一次班級墊底我就開始抽了。先偷我爸的,後來怕他發現,就自己攢錢買。”
“抽的時候什麼感覺?”南州活了兩世,一口煙沒抽過。
“沒什麼感覺,反正——第一次抽的時候想,我已經這麼討厭了,老師不喜歡,同學不喜歡,還被我爸媽數落的狗血淋頭,又不敢去死,那不如就變得再討厭一點。對了,西蒙波娃知道麼,法國作家,女的,薩甦情人之一。前幾天看見她說過一句話——我厭倦了貞潔又郁悶的日子,又沒有勇氣過墮落的生活。現在,我就這德行。學習重要,我懂,我也一直在努力,可……”
重重吸口煙,她站起來,半截煙扔地上,球鞋踩上去,“哎——我跟你說這個干嘛呀,學海無涯,你過得也不輕松。現在幾點了?”
“七點。”
鐘馨點點頭,問南州︰“你想好一會兒看見李蕭白怎麼說了麼?”
“沒有。”
“會道歉麼?”
“會吧……”不然,還能說什麼。
——這個朋友怕是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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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蕭白家住在海澱一個特有名兒的機關大院里。九十年代末,四九城還沒建起那麼多奇形怪狀的大高樓,北京本土長大的孩子基本就來自三個地方︰胡同,機關,部隊。各有各的特點,誰也看不上誰。
大院門口站著警衛,外人不好進,又沒手機,南州和鐘馨繞著大院走了半圈才在北門那兒找到一個破舊的電話亭。鐘馨有潔癖,不敢踫,南州就用手紙把听筒擦干淨,剛撥出一個號,鐘馨把電話按了,“還是我來吧。”
挺意外,她把電話撥給了趙鑫︰“……對,對,哎呀,別問那麼多了,你先把他叫下來,算我求你。”
趙鑫答應了,鐘馨眉眼彎起︰“改天請你吃飯。”
“干嘛給趙鑫打?”
“傻啊,萬一李蕭白他媽接電話,能讓他下來麼。”
南州沒吭聲,想自己這麼跑過來是不是太冒失。傍晚的時候他倆都敵對成啥樣了。估計一輩子也忘不了對方眼中的仇恨和憤怒。冷靜下來,南州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做的對不對,但是,她不後悔那一刻為洛雨爆發的勇敢。
“喂喂,出來了。”鐘馨忽然揚起手,對門口揮一揮︰“班長,這兒!”
李蕭白已經換了便裝,一身灰色運動服。黑夜里,身型消瘦。
看見她們,準確說——看見南州,他明顯愣住,邁出的步子又收回來。夜幕中,少年身子繃成一股鋼筋似的直線。
南州跑過來,一縷發絲粘在唇邊。
鐘馨也跑過來,看著面色冷然的李蕭白,“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把你叫出來。”
李蕭白不說話,眼楮只看著南州。偶爾有車一閃而過,燈光映亮他眼楮,冷冷的一片湖泊。
南州低下了頭。
身旁,鐘馨說了好多,有的沒的,嘻嘻哈哈,主要想活躍氣氛,可最後因為氣氛太冷,也沒人回應,很尷尬地變成了尷尬。
“你說兩句啊。”她是詞窮了,只好揪南州袖子。
“如果是來道歉的就算了。”李蕭白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聲兒淡得不行。
“我就是來道歉的。”南州抬起頭看著他。以前覺得他個高,今天則是遠,特遠。他身上自帶的那股疏離感,在這個秋夜無限倍增加,讓南州覺得自己特傻——自不量力的傻。到底是哪種錯覺讓她覺得李蕭白會原諒他們?
“為什麼道歉,沈南洲,你做錯什麼了?”他盯著她的臉。
“做錯了很多事。”
“是麼,那說說看,說啊——”
南州咬唇,她就說自己傻麼,今晚過來完全屬于火上澆油。李蕭白冷笑,“說不出來是吧,也對,那不是你的錯,你怎麼能做錯事,錯的都是我。我不該打洛雨,他那麼重要,打了他,你多心疼啊。”他轉身就走,南州追過來,“李蕭白——”
他不停,她就擋在他身前,他往左她也往左,他走右邊,她又擋過去。
“沈南洲,別讓我說難听的話!”
“你說吧,沒事。想怎麼罵都行,我听著。只是……”
“只是別難為洛雨,對麼?”他插/進褲兜里的手緊握成拳。大院北門掛著兩盞紅燈籠,春節時掛的,一直沒摘,上面落了一層灰,映在人臉上也是那種帶著點土灰的紅。加上傷口作祟,南州覺得眼前的李蕭白有種平日里沒有的狼狽和落寞,仿佛變了一個人。永遠飛揚的眉角一點點垂下來,像終于對什麼投降。
他狠狠擦了一下眼楮,說︰“我知道了,你走吧。這事自始至終全賴我,挨打我活該,被人罵爹媽也活該,就是被他們揍死也罪有應得。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這麼討厭。呵,我怎麼不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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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出租車上,南州把未開封的跌打損傷膏裝進書包。鐘馨看她一眼,想了想才說︰“南南,如果洛雨真退學了,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南州把頭靠在微涼的玻璃窗上,“總有說理的地兒,到時候去找找。”
鐘馨覺得南州像一位打抱不平的俠女,還帶著一股傻氣的執著。“他喜歡你吧?”
“啊?”
“洛雨。”
南州笑︰“不知道。”
“當局者迷,我覺得他喜歡你,多明顯啊,傻子都能看出來。然後,你也喜歡他。干脆你倆挑明得了。”
南州推她腦袋一下,嗔怪︰“這事哪有女孩先開口說的。告訴你啊,男孩跟女孩不一樣,玩得好,不一定是那種喜歡。”
上一世,南州在這種戀人未滿的曖昧中吃過虧,以為人家喜歡自己,鼓足勇氣表白了,結果人家說只那她當好哥們——當然,還有一種說法,備胎。
備胎,可以隨時開始,也可以隨時結束。不用擔心道德譴責,誰叫一切都是你樂意?所以重活一次,南州對感情的事最戒備。跌倒一次是沒經驗,但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那就是傻b。何況現在剛上初二,談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太扯淡,太幼稚,還耽誤學習。
鐘馨點點頭,這個道理她懂。“也是,以後變數太多了。高中,大學,工作都是坎兒。不過……你喜歡他吧?不然也不能舔著臉來找李蕭白,明明知道會踫釘子,還來,還死纏爛打,把李蕭白都弄哭了——”
“他哭了?”南州驚訝,太陽穴猛地一跳。
“你沒看出來?”
她搖搖頭,仔細回憶,李蕭白眼圈是挺紅的,可她以為是被燈籠光暈晃得。
鐘馨抱緊書包,好半天才不滿地哼一聲︰“不公平。”
“嗯?”
“你——對李蕭白不公平。南州,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告訴你的是先打人的是洛雨,然後六班上來一群男生把李蕭白按到地上打,你沒在場,不知道打得有多狠,後來趙鑫他們才沖過去。你說,如果一群人打了我,作為我的朋友,你不還手嗎?所以今天吧,誰也沒佔著便宜。也不是我向著李蕭白說話,但,打架這事,我覺得洛雨就是在故意找茬,四班對八班,跟六班有關系嗎?段小然摔傷,只是給了他一個可以合理挑事打人的理由。”
作者有話要說︰ 沒事,沒事,大家放松心態。我繼續攢稿去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