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氣洋洋的春節來了。
不過, 南州家的喜慶氣氛略微有些打折。
在提心吊膽——準確點兒講, 應該是明知結局如何卻依舊盼望出現轉機的反復折磨中,她爸沈志新終于從工廠光榮下崗。
說不郁悶那是騙人。雖說工作不完全代表拿工資, 但沒工作一定就沒工資拿。晚上,南州又開始听牆根兒, 似乎她爸還沒有想好下一步到底做什麼的準備。想去深圳,舍不得妻女。想去賣菜, 家里又沒資金買車,光靠一輛破三輪搞批發蔬菜太不現實。
還剩一條路就是听原單位安排新工作。
爸爸︰“斌子上個月分到副食品店值夜班看店, 掙得不多, 但養家糊口沒問題。只是……”
媽媽︰“只是什麼?”
爸爸︰“人際關系復雜。他一個新來的, 總挨人欺負,今天晚上喝酒, 差點沒哭了。想辭職不干,可媳婦剛生完孩子, 奶粉,尿布, 營養品,哪個不需要錢?所以只能忍。哎……他今年還不到三十,你說以後可咋整。”
媽媽不解︰“值夜班還勾心斗角?斗半天不還是個看門的,又不額外發獎金,和和氣氣的不行?”
爸爸也很無奈︰“你以為誰都和咱們一樣老老實實只圖做個本分人?我听斌子說,值夜班的頭兒原先在號子里待過,那地方就是欺生, 听說新進去都得挨打,直到再來一個新的轉移目標。”
媽媽︰“太惡心了,那你還去嗎?斌子起碼年輕,扛得住,你可都四十多了!”
爸爸沉默很久,才說︰“斌子不讓我去。可我不去,又能去哪兒?南南眼看上高中,然後是大學,大學一年學費好幾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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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俗稱“破五”,迎財神的好日子,北方習俗這一天家家戶戶要吃餃子。
南州起床的時候,媽媽正端著擺滿餃子的蓋簾兒往廚房走。從初一到初四,南州已經快吃了十頓餃子,盡管愛吃,但天天吃,還都是韭菜餡兒,南州晚上照鏡子,都覺得自個兒臉變綠了。
“媽,我想吃糖油餅和豆腐腦。”
“我也想吃。”媽媽不屑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給你五塊錢去外面買,真買回來了,我再給你一份壓歲錢。”
南州抿嘴,她才不要自取其辱。一到春節,帝都人民如何吃早點就成了一個大問題。打開冰箱,南州拿出昨天吃剩下的半塊維生素面包,嚼兩口,覺得沒滋沒味,一看包裝日期……還是繼續吃韭菜餡兒餃子吧。
客廳里,爸爸沈志新正坐在沙發上看春晚的第n次重播。這幾天他們一直各家各戶的串親親,南州沒看出下崗對父親造成多大打擊。相反,在親朋好友面前,父親顯得異常豁達,“不就是下崗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另起爐灶說不定過得更好。”
他的堅強樂觀擊退了眾人早已準備多時的憐憫和同情。
“老沈是真漢子!”
“沈哥,以後發了財,可別忘了兄弟們。”
大伯父說的話最感人︰“老二,自從听你要下崗,我就沒睡一天安穩覺。那天還和你嫂子商量讓你干點什麼,最好來錢快。後來听你說有批發蔬菜的想法,但是沒錢買大板兒車,我就想不如把老爺子當年那點存款一分為二,然後那套平房也一分為二……”
然後這段酒後吐真言被大伯母扼殺了,“瞧你,喝了點貓尿就開始胡說八道。志新啊,弟妹,別往心里去,你哥喝多了說話沒邊兒,那房子我們從來沒惦記過。”
言外之意,那筆存款你們也不要惦記。
南州想大伯母真是神思路,一會覺得房子值錢一會兒又不值錢。搞得大家暈頭轉向。最後還出了個“好”主意,如果沒本錢搞買賣,她可以找人把房子賣了。反正是平房,沒樓房住著方便,不值錢,留著還不如賣掉。起碼錢存銀行每月還有利息拿。
“爸。”南州坐到父親身邊。茶幾上有幾頭蒜,她拿起一瓣慢慢剝起來。
“這麼早就起了?上學的時候天天盼著放假睡懶覺,好不容易放了,又這麼早起。”沈志新把一杯溫水往女兒那里推一推︰“再放假可就七月份了。”
“我也不想起床,但生物鐘太準,沒辦法。”
父親看了她一眼︰“別刨蒜了,家里還有兩瓶臘八醋,那麼多,二月底前吃不完就該壞了。”
“噢……”南州把蒜放回茶幾。新剪的指甲,指尖小肉那里被蒜腌得微疼,眼楮也有點被辣到。其實,她什麼都知道。撕掉虛情假意的笑容,每每回到家里,父親才敢露出他沮喪和彷徨的一面。
終于從等待下崗的焦慮中解脫,真正下崗的老爸這次是徹底虛脫了。
“爸,今天初五,迎財神的日子。”南州的聲音忽然愉悅起來。
沈志新腦子正亂著,听女兒這麼說,有點茫然,“噢,是麼,好,好,財神,好。”
南州看餃子有一會兒才能煮熟,拉起爸爸的手說,“走,咱們迎財神去!”
所謂“迎財神”就是把財神爺紅彤彤的相片貼在自家大門上。
“這不叫相片,應該叫佛龕。”爸爸笑著揉揉南州本來就很亂的短發糾正道,攤開看了看,問︰“這麼大一張,從哪兒買的?”
“爸,您out了。佛龕得說‘請’,不能說‘買’。”南州現學現賣。
呀!她剛才說了“out”。
但還好,她爸听不懂。如果是段小然他們就糟了。
沈志新笑得連連點頭︰“對,要說‘請’,這財神爺從哪兒請來的?”
“姥姥家。”
“免費?”
爸,麻煩您尊重一下財神好嗎。
父女倆忙活一通,南州負責剪膠帶,沈志新負責貼佛龕。速戰速決大功告成,餃子也煮熟了。媽媽問父女倆忙活什麼呢。南州興高采烈地說迎財神。媽媽歪頭看了眼,問財神在哪兒。南州說門外啊。媽媽扶額,搖搖頭說︰“你們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財神和門神不同,要貼門里面,財才能招進家來。哎……一對兒沒文化。”
啊……
父女倆瞬間頹廢。
南州勇于修正錯誤︰“沒事沒事,我馬上撕掉重新貼。”
“不能撕。”媽媽忙攔住她,“佛龕要自己掉下來才能換,或者明年大年三十早上再換新的,算了算了,貼上就是圖個吉利。快來吃餃子,涼了就不好吃了。”
南州瞥一眼掃眉搭眼的沈志新。
爹地,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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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鐘馨從香港班師回朝。南州早在前一天就收到信兒了,早早起了床然後一路坐車風塵僕僕趕過去。家里依舊只有鐘馨一個人。估計是玩瘋了,春寒料峭的二月,竟然只穿了一條及膝棉布連衣裙︰“darling,leihou啊。did you want to tell me something?”
什麼玩意?
驢唇不對馬嘴的。
“累猴兒,累猴兒。”南州也港台腔,眉眼彎彎呵呵笑,故意站在門外不進來。
寒風起,鐘馨打一個哆嗦。
“奶奶的,別在外邊兒裝蒜了,趕緊給老娘滾進來!”
果然。
這麼說話顯得親切多了。
鐘馨從香港帶了一大堆禮物送給南州,發卡啊,項鏈啊,餅干和糖果什麼的。而南州也把廟會上套圈兒得來的洋娃娃和風車遞給她。鐘馨舉著風車呼呼晃兩下,咚咚咚,風輪起。听到這清脆熟悉的鼓點,姑娘笑的合不攏嘴。
“香港好玩嗎?”
“好玩……個屁!有的街道還沒咱北京胡同寬,一輛車壞在中間,整條街都廢了。還國際大都市,我都替他們臉紅。”作為看港片長大的一代,鐘馨對香港其實充滿了無限感情。盡管之前沒去過,但那些街道——九龍,中環,旺角,尖沙咀......和四大天王以及所有漂亮得不像人的港台明星一起深深刻入少女的腦海中。所以,鐘馨沒覺香港是一座陌生城市,只是之前幻想得太美好,看見某些街景的實物後略微有些失望罷了。但最後還是非常公正的評價一句︰“維多利亞港夜景真的很美!”
“看看相片。”鐘馨從抽屜里掏出一個牛皮紙袋,打開,大頭朝下,一堆彩色相片嘩啦啦落在床上,“這是鼓浪嶼,原來叫圓沙洲,明朝時改的名字。說實話,我還喜歡圓沙洲,感覺虎頭虎腦的特別可愛。這張是廣州火車站,我們從廈門坐火車去的那兒。然後這張是深圳中英街……”這些地方南州都去過,不過都在二十幾歲工作以後,她很高興可以借鐘馨的相片一睹這些風景在九十年代末時的淳樸樣子。
“啊!這張你知道是哪兒嗎?”
南州看了眼,“哪兒?”
“中環至半山的自動扶梯呀。”鐘馨舉著相片嘿嘿笑,“記得嗎,《重慶森林》里,王菲跪在地上從玻璃偷窺梁朝偉上班的那條電梯,就是這個。”
咦?
南州注意力忽然被一張相片吸引過去。
“怎麼了?”
南州抽出那張相片,指指上面的人,“這個……”
“噢,李蕭白。”
“他也去香港了?”
“對啊。”鐘馨簡明扼要地講了一下自己和李蕭白在寒假之前的約定。其實兩個人就在一起玩了半天,然後李蕭白就被他舅舅帶到香港中文大學上去听一位哈佛教授講的英語公開課去了。不過相片倒是照了不少,這又得感謝他那個做自由攝影師的小舅。除了長得娘們了點兒,小舅其余都還好。個子高高瘦瘦一股八十年代末北京街頭文青範兒,照相時還逗他們開心︰“這是青春的印記噢,兩位請笑得sweet一點。”
當時鐘馨不懂“sweet”什麼意思,就問身旁正扭捏擺出大鵬展翅姿勢的李蕭白。
“你真不懂?”
“不懂啊。”
李蕭白仔細審視她表情片刻,終于確認了什麼,笑道︰“sweet就是扮鬼臉的意思。我舅希望咱們放松一點。”
然後。
在小舅按下快門鍵瞬間,鐘馨真tm很用心地把自己的臉擰巴成了一張豬臉。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看文愉快啊~~
這一章過度有點快,主要是想加快一下進度,1997年還有許多事要講哈~~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