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的佛會盛況過後,京都仍津津樂道著。甚至連宮中,都被驚動。
——慈雲方丈十年一出的批命如期而至。但今年,他批的,卻不止一人。
謝丞相長女是第一個有緣人,得了方丈十六字。
“痴情女子,神魂清明,尤憐鳳鳴,落處向東。”
鳳鳴和向東二字意味太深,落落大方的謝家姑娘幾乎一瞬間被各式目光盯穿了去。
而中途被郡主嬌蠻推出去的于秋,眾人都等著她出丑,意外地,她卻讓方丈驚愕一瞬,而後脫口而出︰“貴不可言。”
長公主冷瞧了一眼郡主,遮攔庇護于秋的話都未出口,便倏忽愣住了。
在場的香客貴人,盡皆怔愣。
……
六月初至,京都悶熱起來,西寧候府早掛上了綃紗薄絹,從冰室鑿下的碎冰盛在盆缽里搬到各主子閣里,往上不提,幾位姑娘處,于秋卻看著送到跟前的冰輕笑出聲。
“這份例不對吧,臘月份我這里的炭火量都沒這麼多。”
管事不敢抬頭,心虛著,只能媚著笑道︰“份例沒錯的,三小姐這里的冰是老夫人和侯爺特意吩咐了多加的。姑娘住的院子不耐熱,侯爺心疼呢。”
于秋笑了笑,沒再說話。
侯夫人那邊,也得了消息,正喂魚的手頓住,登時把魚食往旁一擱,寒了臉。
于秋也在,看著侯夫人陰沉如水的面色,只面色自若地接過那魚食,輕飄飄灑向池里。魚兒爭相搶食,于羽看了會,才道︰“母親生氣嗎?”
侯夫人面色冷冷,听她雲淡風輕的口氣不由愈加氣悶︰“我為何不生氣?”
不僅這甚至可以跟謝家姑娘相媲美的批命引了眾人注意,于秋最近在府里府外的動靜可都是極大,府里得了老夫人的寵,又日日去給侯爺請安,還攛掇著府里一二個悶聲不說話的庶女慢慢起了勢。
府外就更了不得了,長公主那邊的護持太引人注意,上個月,于秋還成了郡主的伴讀,隨侍宮廷,入宮後見了皇後太後,也得了些賞。
于羽知道的最清楚,這里面還有她推波助瀾的效果,不過她自不會跟侯夫人說。
彎下身子,手觸著魚池里騰躍游動的魚身,她神情無比安靜︰“于秋得了批命是她的本事,更是她命理如此。但母親,我若我不想嫁祁王。有什麼辦法?”
侯夫人面色變了變,看進她清透溫柔的眸子︰“可……”
于羽直接接了她的話頭,還挑起唇角笑了一下︰“可太子殿下即將有太子妃了?”
侯夫人瞬時心疼起自家女兒了,只覺女兒如今心里萬般難受卻還要強顏歡笑,想著,她不由伸手撫了撫于羽披在肩上的發︰“羽兒,祁王妃和太子側妃,那是完全不同的。先前你不願嫁給祁王,我以為……”
……太子妃之位是有把握的。
她的女兒她知道,心思多,卻傲氣,真鐵了心要去做那太子側妃也不是不行,只往後保不得因著身份心里梗個大刺。
于羽抱住了她的手臂,額頭挨了上去,侯夫人心一軟,卻不得不跟女兒繼續說道︰“明日,祁王上門拜訪。也推不過去。”
于羽只溫聲答︰“我知道的,母親。”
祁王會來,但西寧候府的大姑娘,怎麼也不會嫁于祁王的。
……
第二日,祁王果來了。
麗妃請侯夫人進宮敘話提起兒女親事那一回已經過去小半年的功夫,但西寧候府拖著左右推諉,直到現在,也沒正式應了。
不過祁王前來拜訪,也叫人沒有理由攔著。
祁王在府里拜訪了老夫人,又在廳內見了幾位姑娘,于羽陪著游了園子,坐了兩個時辰之後,祁王提議帶著于羽出府逛逛。
于羽自然不願,但祁王百般相邀,就是侯夫人看著無奈,也只得讓她去了。
為避嫌,世子作陪,西寧候府幾位庶女也跟著,連同在南山寺栽了大跟頭被府里關禁閉幾月的二姑娘也出來了。
一行人在街市,直逛了幾家京都頂好的首飾店,眾人上了一間專賣珍品的文玩店里,于秋退在眾人身後,跟門口的丫鬟說了一聲身體不適,便直接走開。
祁王故作君子的模樣她覺著虛偽,更為他幾面迎合的城府而厭惡。
于羽那般的心思他知道的清楚,卻還能陪著美人談詩論畫百般繾綣。更甚者,直在府里,祁王便幾次用極復雜而溫柔的視線凝著她,這目光上一世多讓她深陷,這一世便多讓她想遠離。
方轉過集市,于秋呼了口濁氣,忽听見道邊一酒家臨窗位置,一人影喊著三姑娘。一聲更比一聲急,于秋霍然回頭,那人一愣,缺笑著朝她舉盞相邀。
樓上兩人,一人寶藍衣裳,一人玄衣,于秋逆著光看了幾眼才認出來,那半側著身子玄衣的,竟是秦王。于秋滿心疑惑,但此刻不理會實在不妥,想了片刻,倒未推辭,直帶著丫鬟上樓去了。
等她站上了二樓,卻覺氣氛有些不對。
秦王見著她,面色竟摻雜著些為難,更板著臉直眯著眼冷冷盯那男子一眼,那一眼,滿含刀劍霜雪,冷得 人。幾個呼吸的功夫,秦王蹙著眉頭大闊步走過來,拉著于秋便欲走。
于秋滿頭霧水,被動地被帶著走了幾步。
那笑眯眯的男子面色猛然一變,看戲的神情一收,這才慌忙迎上來攔住出路,扯出一抹笑,欲哭無淚︰“好主子,開個玩笑還不行,三姑娘這般……”
秦王一個眼風,那男子瞬時止了話,半是無奈地重新倒了盞茶過來,雙手托著,小心地朝秦王瞥了瞥,滿面的訕訕︰“我向三姑娘道歉還不成。”
于秋于是回頭看向秦王,他們站在門前一兩步的位置,怕是情急,秦王手上還捏著于秋的衣袖,于秋這一看,他動作便是一頓,手上立時松開了,眼神卻是一僵。
那男子正在于秋面前停下,也不敢再多話了,直捧著茶盞遞給于秋,還半行了一禮,這才開口解釋︰“三姑娘,鄙人久仰大名了,方才街頭得見了一時得意喊了出來,結果不想,您當真瞧見我了,還賞臉上了樓來。”
他覷著秦王臉色,摸了摸鼻子︰“本是一時玩鬧別無惡意,還請三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他自個嘀咕著,不知說了什麼,秦王面色更差,他趕忙沖于秋使眼色,半是祈求半是張揚不羈︰
“這盞茶,就當做賠罪茶了。”
于秋明白了這一樁因由,放下心來,卻更是想笑。秦王這般肅穆冷殺的人,竟也有這樣性子的下屬。
她在秦王視線下,接過了那杯茶,一口飲盡,道︰“下回公子這樣,不被秦王責罰就好。”
男子一愣,倏忽大笑起來。也給自個倒了一盞酒,踫了一下于秋的杯子,同是飲盡。
嘖了一聲,他看著于秋笑道︰“再沒下回了,能近身主子一丈距離的女子,除了姑娘,我至今還沒瞧見哈哈哈。”
也不顧及秦王在身邊了,他這一回話音里顯然比前面賠罪都親近真誠三分。“三姑娘好性情。”
于秋點點頭,回視著他亮極的星眸,挑唇一笑︰“彼此彼此。”
那男子拍著腿,又張揚笑起,半響,沖著外面喊了一嗓子︰“秋雲,重新上一桌酒菜,今個小爺我踫到聰明人了。小爺要喝個開心!”
秦王冷冷的,“三姑娘是閨秀女子,你收斂點。”
那男子道︰“軍中幾年待著,這才回京幾天,你軍匪的模樣還想藏著,嘖嘖嘖,裝。”
秦王黑了臉,于秋掩唇而笑。
她想起這男人是誰了,京都首富林家那位不學無術的大公子,上一世祁王做了皇帝,要充整國庫和洗牌京都各大勢力,這位大公子看著風向不對,捐了家產帶著族人急流勇退,保了闔府性命和一點祖宅,後來東山再起也成了一段傳奇。
卻原來,這大公子是秦王下屬?
還有什麼她從未知道的,秦王上一世,到底如何慘死了?
宴已過半,林家公子的爽朗肆意讓人難能拘著,于秋也不是忸怩性子,半時辰下來,兩人言談甚歡。中途,林家公子退了出去,去抱那一壇據說埋了十年的梨花,室內,于秋瞧著秦王,忽地從頸上卸下了一塊東西。
迎著秦王疑惑的視線,于秋將那東西在掌心里展開,道︰“這是上回就該還給王爺的。”
原來是一枚玉佩,用料精致,上面鏤雕著凶猛螭虎。
于秋緩緩一笑,眸子里燦若星辰︰“本是王爺的東西,我保管了這麼長時間,終于能物歸原主了。”
門扉吱呀一聲開了,卻是來上菜的婢女,險些以為是林丞的秦王拿著玉佩迅速收回手,莫名心一悸,還有些心慌。
這是他十幾年來都少見的情緒了,一個愣神的功夫,身邊端著一盤菜肴的女子猛然朝他撲了進來。于秋一驚,不知秦王為何失神,但來不及反應,她身子一傾,迅速上前撞開了那女子。極險的,刀尖偏離一寸,但還是刺在了秦王脖頸上。
秦王瞬時驚醒,眉目一厲,扶著于秋站好,一回身,腳尖踩在那女子心窩上,女子手上的刀刃墜地,即刻服毒自盡。
于秋回眸去看,那女人已經沒了氣息。
秦王也跟著她蹲下去,看著她面色淡然,既是呼出一口氣來也是無奈︰“又是你救了我。”
于秋撇過臉直瞧著秦王冷峻神色和眼里的復雜,倏忽哭笑不得︰“每次見你,你都是在被刺殺。”
“……”
這廂,于羽看著投影,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小八,于秋怎麼這麼可愛。”
被剝奪了轉播權利的小八似乎有些不虞,只低沉地哼哼︰“嗯,一對比,你果然很不可愛。”
于羽惡聲惡氣地叩了自己的茶盞︰“滾犢子。滾滾滾滾滾滾。托馬斯回旋三百六十度的滾。”
小八︰“那您先示範一個?”
“……”
旁邊人被她忽而肅穆起來的神情弄得一愣,二姑娘小心翼翼叫了聲“姐姐”,于羽這才回過神來,姿勢卻沒變,手搭著桌上的茶盞,仍是肅著眉眼,眉頭微蹙,沉聲道︰“丫鬟告訴我說,三妹身體不適先回府了,她獨身一人,也沒帶車馬,我有些擔心,不然哥哥和二妹你們先陪著王爺,我去瞧瞧。”
祁王想要說話,于羽便直接福了一禮,誠懇道︰“王爺知道,三妹一向堅強,受了委屈也不願說,我作為長姐,當真放不下心。望王爺體諒臣女的心思,不要讓臣女為難。”
再不等眾人做出表情來,于羽干淨利落地轉身,只留一個清高孤絕的背影,直挺挺的,縴細卻也堅韌,瞬時便沒在樓梯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