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拂過,是春日的帶著花香的甜膩暖風,身上不冷,但于秋禁不住身體打了個顫。卻不是害怕,是恨。
方才坐席上那侍女奉酒時于羽忽而側過來的身子她看見了。
那一下,侍女手中的杯盤跌了下去。
呵,所以到底,于羽是在算計她?
為什麼?弄髒她衣裙,給她一件破了的衣裳,為了讓她一會無法上場嗎?她哪里會威脅到她!還是說,無論會不會被威脅,她都不願讓她有出場的機會嗎?
只是自覺的厭惡和打壓?沒有緣由,也要讓她沒有一點出頭的希望?
她日日提防著于羽,瞧著于羽籠絡她示好她,因為有重生的記憶,她知道這些是偽善,但在于羽出手的那一霎,還是覺得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寒和恨意。
她想起那日,于羽身邊來人,把一沓的宣紙整整齊齊裝訂好了,送去了她院里。
之前于羽提過要去寺廟給于秋求寧神的符篆,是故于秋瞧見送來的冊子上寫著的清心咒,默默盯了會,才一臉不知道什麼表情地親自送走了來遞東西的紫蕊。
紫蕊綠蕊是于羽身邊的大丫鬟,她一個庶女,裝也得裝的禮讓幾分。
紫蕊走之前強調︰“這是我們姑娘夜夜描摹,每個字都是親自手抄的。”
捏著那冊子回了自己屋里,于秋木著臉翻看了下,看著熟悉的字跡,順手把它扔到了繡房的羅椅上。看這厚度,于羽得每日在書房描摹七八日才能寫好。
但她本身沒打算用。
不過吃了晚膳躺下,熄了燈閣里一片寧靜。她汗涔涔躺在榻上,死死閉著眼,夢魘卻又一次被暗無邊界的回憶吞噬。
面色猙獰的丈夫,捏著自己嘴角灌下的烏漆藥碗,自己腹部傳來的讓人絕望的絞痛,從裙琚下擺里淌出來的污血……
大喘著氣醒過來,旁邊守夜的丫鬟已然習慣性地點了燈過來輕聲安慰,她直對著虛空盯了半響才回過神來。
額頭一片冰涼,她揮退身邊丫鬟,攏了被子靠在床柱上,半響,下床倒了盞茶一口氣灌下。茶是溫熱的,驅散了些心頭的惶恐和深悸。
“三姑娘夜夜夢魘,這身子吃不消啊。這是我們姑娘特意尋了人求來的經帖,也不知道管不管用,索性是心誠地求來的,三姑娘翻著看看吧。”
紫蕊來送東西時說的話不知怎的在腦海里響起。
翻的那本清心咒的冊子里,似乎有一頁極讓人心寧……
她吸了口氣,還是吩咐丫鬟掌燈把那本被她隨手往閣里一扔的清心咒找了出來。
……
如今拿著這裙衫,滿腔寒意壓著她,堵在她胸腔里,一點血的腥味順著她的喉嚨冒上來,她掐著快要折斷的指尖,肺腑里是鋪天蓋地地難以言喻的惡心和痛惡。
雖然心里並不相信,但這麼些日子,她冷眼看著,有那麼短短一霎,她是有些懷疑這一世于羽是否會有些不同的。
幾刻鐘前還在府里庶女面前維護她的模樣,原來也是做戲!而真實的,其實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利用,被欺騙,被陷害!
于秋身子都開始顫起來,烈烈日光下,她死死捏著那件裙衫準備往外走,旁邊忽而有穩健而輕沉的腳步聲靠近過來。
衣袂煽動,她辨別出那腳步的方向直直朝著她而來。
于秋微微抬了眼瞼。
玄色衣衫,勒絲金線的長靴,腰間是一把嗜了血的佩劍,男人沉毅的面孔上,一眼看過去便是帶著沙場鐵血的狠厲目光,于秋蹙著眉,被這般強大和冷酷的氣場壓得有些不舒服。
但這人在她面前三尺之距停下了,于秋猛然看向他的雙眸,男人伸出手,拿著的卻是一條水紅色裙琚。
跟他周身氣場一點都不搭的東西。
于秋看著他和遞到了眼前的衣裙,可能尚未意識到此刻她的神情連疑惑都沒有,盡是木然︰“……給我的?”
“……”看起來便極冷漠寡言的男人沒有說話,只幅度極小地頷了頷首。
于秋沉默幾瞬才拿起裙衫。
這人是誰?她上一世都沒有見到過。這身衣飾,不像是文官,卻也不似將領,還能自由佩劍出入公主府,靴上的金絲線……明帝十三年……十三年……
這一年被她忽略了什麼?
于秋怔愣著抬眸,眼前卻哪還有玄衫的男人的蹤影。她轉身欲走,卻忽的發現,地上,落了快玉佩。
那個男人的?
……
于秋回到宴上的時候已經平靜下神情,這會子,絲竹聲響起,宴已經正式開場了。
廳上影影綽綽地人影繁亂,于秋從小角門進來,斂著步伐貼靠著最外圍的輕紗走過來,珠簾搖曳她,迅速穿過其他桌席坐回了西寧候府的位置上。
于羽半分了些神情看著席外,于秋方一現身,便先被她瞧見了。
于秋這會反而慢了腳步,從席後入座,她捏著裙角繞過幾方長桌,模樣小心,但冰冷的帶著譏嘲的視線,卻一直未離開過于羽攏在珠光下的面龐。
郡主做的莊,來的是年輕貴女,郡主又是個愛玩鬧的性子活躍的,自是不愛有母親和其他長輩在場,如今場里的除了實在不放心陪著的郡主長嫂,頂破了天只有宮里一位五公主和其他翁主。
氣氛很松愉,但于秋確定自己看清楚了于羽瞧見她那一霎的驚訝。
為這她這一身不知從何而來的,救她于困窘幫她入了宴會的衣裙。
于秋心底冷笑著,面上卻若無其事地靠著于羽身後一步的方榻坐了。甚至扭過身子,“姐姐看我做什麼?”
于羽︰總感覺于秋身上的氣勢變了一點?這是要黑化了?
#哦漏,我好像給自己立了個可怕的flag
于羽定了定心神。
“後半場長公主會來,要各府女眷準備個才藝。我在想妹妹這身衣裙很適合跳舞。”她執起了于秋裙裳的長袖,笑著道︰“這水袖舞起來定然極飄逸。”
于羽撐著自己的下巴,突然誒了一聲,像是起了主意,這一下眼里的靈動盎然,竟比常日的端莊溫秀還要吸引人的目光︰“我今日也準備跳舞,一人反正無趣。妹妹是水紅,我是月白,顏色正好,若是妹妹也會跳,不如我們合跳一曲。”
于秋不知道于羽怎麼能這麼心平氣和甚至頗真誠地提起這事,還這般自然地忽視過了她這身不知來處的水紅色衣服。
但現在,她也不耐煩去思考于羽說的話是否有詐了,于羽要陷害她,那她就非得好好跳這支舞。
于秋垂下眼,蜷著手指抿起了唇,一副沒什麼把握的模樣。
“我在府里听她們說,姐姐專門請了女師傅在學舞,我從未學過……只是自己亂玩,我怕,怕配合不了姐姐……”
上一世她被眾貴女譏嘲,隨後在宴上便沉默坐了一晚。她會跳舞,跳的比于羽還要好,但她那時讓了。
但這一次,她卻不會再甘願為于羽做墊腳之石,用之即棄了。她要跳,她要擺脫庶女身份的阻礙,要讓于羽失去她珍視的聲名,要府里府外再難輕視踐踏她!
于羽若是想以自己來陪襯她,想讓自己出丑,那定然不會讓她躲開。
于秋冷眼瞧著,于羽果然道︰“無事,妹妹會跳就行,我那支舞節奏不快,不礙事。”
于秋摸著自己的衣角,乖順點頭,卻無人窺見,她眼底藏著的冰刃般的鋒芒。
……
上半場陸續有郡主安排的表演,眾人捧場瞧著,方過午時,便有婢子邁著碎步前來稟長公主來了。
底下眾貴女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長公主是整朝除了太後和皇後之外最為尊貴的女人了,當今能在年歲尚幼而根基不穩的情形下爬上皇位,少不了這位長公主當年的謀事。況近日宮中皇後正為太子東宮挑正側幾妃,若是得了長公主青眼,也是條蹊徑。
今日的彩頭中,有一件,是皇後親賞的暖玉芙蓉並蒂簪。據聞是皇後極愛的一支,沾了皇後鳳威的。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宴上各家貴女都在婢子呈上來的竹鑒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和所呈才藝,倒也並非所有人都有那個奪彩的意頭,但眾人之下,偏以孤絕出塵的姿態站出來,引了眾人嫉恨,也不妥。
西寧侯府的大姑娘素有才藝出眾的名聲,被安排到了偏後的位置。倒是與于羽並稱京都雙姝的謝丞相家嫡女,正在她前面。演了場劍舞,其姿容之美其動作之颯爽大氣,頗讓人眼前一亮。
那姑娘穿著青色衣衫,負劍下場的時候,莫名看了于羽一眼,帶著三分疑惑。
于羽︰“?”
原身對謝姑娘大抵是相看兩厭的,于羽不喜謝姑娘搶了她的風頭,謝姑娘卻是真清高,也不屑于羽的虛偽做作。
尋思半響不得解,于羽遲疑地鼓起手掌拍了拍,神情真摯。
謝姑娘冷著臉下場了。
這個小小的水花並沒有引起于羽的太多關注,接下來便是她與于秋了。理好衣衫,于羽站起身來朝上面行了個禮,回頭看了一眼,于秋正在她身後,也是不卑不亢。
于羽拿起一條綾羅,挽到了袖上,沖于秋點了點頭,兩人站到了場上,自報其曲目。
長公主高貴地靜看著,倒是郡主耐不住,骨碌碌轉著清亮亮的眼珠子嬌俏出聲︰“于姑娘這是你府里哪位小姐,我怎麼沒瞧見過?”
于羽輕笑,溫聲回︰“這是我府上三姑娘,自幼體弱,便一直在祖宅將養著,才接回來。”
長公主也終于瞥過來,道︰“抬起臉我瞧瞧。”
于秋輕抬了眸,視線卻下瞥,乖巧而知禮,于羽听見郡主似乎是吸了口氣,卻是長公主先出了聲︰“倒是生的好樣子。難的也知禮,西寧候府的教養不錯。”
于羽看了一眼于秋,膝蓋微彎地福了一禮,于秋緊隨,口中道︰“臣女慚愧。”
見禮過了,郡主擊了掌,那邊樂師開始奏樂,長公主四平八穩地坐著,也揮了揮手︰“開始罷。”
音律聲起,柔和溫婉的琴音渺渺蕩在耳畔,于羽舞著,長綾翻飛,腳步輕移,合著于秋的水袖流轉,倒是愈發驚艷。但于秋,初次上場,卻也讓人不容小覷。
眾人愈瞧,愈發驚訝——于秋跳的比于羽還好。姿態更柔,手腕更活,腳步更輕,舞起來靈性盎然,恣意飛生。
樂聲轉急,于羽意味莫名地瞧了一眼于秋正傾過來的腰肢。
于秋也正看著她,因為是正折著腰的飛天一般的姿勢,她的眸子微微斜著,眉目流轉,顧盼生姿。
但美人臉色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