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安琪奔跑著。
她拎起裙角,擠過人群, 朝著巴黎歌劇院的下層飛奔, 穿越冗長的走廊, 跳下高高的台階。越是往下, 人就越少。
若是要認識的人看見她這番不淑女的行動, 怕是要大吃一驚——安琪平時總是文文弱弱的,除卻在舞台上會用展現出屬于演員的靈巧和力量之外,在日常總是安靜乖巧, 哪兒會像現在, 氣喘吁吁, 不管不顧, 仿佛一個瘋丫頭。
但安琪根本顧不得這麼多。
她又走到了那面鏡子面前。
“埃里克!”
只是今夜之後, 安琪再也不用以沉默的姿態等待著他的到來了。
清晰的呼喚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蕩。
安琪的雙眼飽含淚水,她捂住嘴巴, 胸口激烈的起伏著,簡直是肉眼可見的激動。她的聲音很快便獲得了回應, 安琪面前的鏡子緩緩挪動開來, 露出漆黑無比的通道。
劇院幽靈的聲音從深處傳來,就像是來自地獄。
“進來, 我的天使。”
她毫不猶豫地邁開了步子。
步入鏡子之後的暗道, 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而來, 安琪的雙眼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是她能感覺得到,能听得到, 憑借本能、憑借直覺,朝著不遠處那腳步聲飛奔而去。
安琪從後背處緊緊抱住了他。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安琪滿足地將臉頰埋進埃里克的披風之中。
一開始的時候,埃里克並不是多麼喜歡與安琪有所身體接觸。年幼、天真的小姑娘,第一回拽住劇院幽靈的披風,抱住他的大腿時,埃里克的第一反應是絕情地避開。但誰能拒絕一個天使般面孔的孩童,瞪著碧綠色的眼楮,可憐兮兮地神情呢?
從抗拒躲避,到習以為常,甚至是在她不再開口表達的日子里,這成為了安琪向埃里克傳達感情的最直接的方式。
“我做到了,埃里克!”她開口,聲線之中盡是期待與欣喜,“你看到了嗎,我做到了!”
回應她的是埃里克近乎無可奈何的嘆息聲。
當然,安琪也不會錯過其中的滿意。
劇院的幽靈轉過身來,直到此時安琪才慢慢地適應了暗道之中的黑暗,她能隱隱地看清埃里克臉上的面具,身材高大的男人溫柔又不可置疑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跟我來。”
埃里克帶著她回到他的居所。
一路上安琪興奮地像個小孩子,嘰嘰喳喳個不停,仿佛要把十幾年來沒說過的話統統補上似的。甚至是埃里克幾乎很少搭話,只是在靜靜聆听也不能阻擋安琪的熱情,她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他,碧綠色的眼楮里閃著奪目的光芒。
“好了,安琪。”
直到他們步入室內,埃里克才開口。他的手指輕輕按在了安琪的嘴唇上︰“你的歌聲精妙絕倫,我的天使。今夜所有的演出在你的歌唱之前都黯淡無光。”
安琪瞪大雙眼。
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鍍上一層緋紅,喋喋不休的女孩兒總算是平靜了下來,往日的溫順重新回到她的眼底。
“上台之前我都要緊張死了,埃里克。”她真誠地說,“我怕自己搞砸一切,怕這麼多年來的練習還不夠,怕你會對我的表演不滿意。”
“我不曾對你的天賦有所質疑。”
“正因如此。”
埃里克是個很好的老師,他很嚴格,卻從未對安琪發過火。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如此之多,安琪不想讓他失望。
幸而她也沒有。
“我好高興。”
望著他戴著面具的臉,安琪禁不住哽咽出聲。
在舞台之上她克制住了淚水,在波西米亞的王室面前她進退有度。所有人都以為安琪這番演出是為了證明自己,是懷著十幾年的準備與決心登台亮相。當她離開舞台時,兩位經理甚至當面夸贊安琪說,“擁有如此天籟般聲音的女孩兒,是不會對凡事俗塵動搖半分的。”
可實際上安琪很激動,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看清她的情緒而已。
“你是那麼的無私。”她擦去眼角的淚水,走向前,雙眼之中盡是憧憬,“將我從泥潭中救出來,將我保護在你的羽翼之下,教導我、培養我,除了我的愛,埃里克,我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報答你。”
她發自靈魂深處的告白卻換來了埃里克陡然抿起的嘴角。
面具之後的眼楮浮現出危險的情緒,埃里克捧起安琪的面龐︰“這對你而言僅僅是個開始,安琪。”
“是這樣沒錯——”
“——你會為了你的計劃而離開歌劇院,離我而去!”
“不,埃里克!”
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安琪踮起腳尖。
她環住了幽靈的脖頸,將二人之間的距離消磨殆盡,安琪在他的嘴角輕輕地落下一吻,謹慎又虔誠。接著,好像這還不夠似的,在稍稍拉開距離之後,她的嘴唇再次落下,封鎖住了埃里克接下來要講的話。
面對鑽牛角尖的埃里克,沒什麼比用行動證明自己更有力了。
“我不知道該讓你如何徹底相信我。”一吻結束,安琪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眼楮說道,“我唯一能給你的就是我的心,埃里克。”
說著,她牽起了他的手,引領著他,鄭重其事地把寬大的手掌按在自身的心口。
“我會為了我的計劃離開,但離巢覓食的鳥兒總會在夜晚歸來。給我一段時間,我的音樂天使。不會太久,待到我結束了我的噩夢,我會回到這兒,回到你的木棺,陪你直到永遠。”
安琪不知道埃里克是否能相信她的話,她的恩人偏執且易怒,對待涉及外物的事情既缺乏耐心也不肯交付信任。
她不怕他會扣下自己,她怕的是他的失控。
埃里克在她的名單上。
但他還不曾因自身的罪孽而戕害到無辜的生命,只要他不去做,安琪就沒有傷害他的理由。
“我懇求你,埃里克。”安琪帶著哭腔,笑聲開口,“相信我,好不好?”
問出這句話時她根本不知道他會做出怎樣的回應。
.
半個小時之後
“什麼情況?”
時至深夜,匆忙行進的馬車陡然停下,詹姆斯•莫里亞蒂扶了扶鏡框,衣冠楚楚的大學教授從車廂中探出頭去,問道。
“前面出了點事情,先生。”
車夫回答道,他的語氣听起來也是頗為困惑。
“有幾個警察在前面,”他解釋道,“還有不少人在圍觀。”
坐在莫里亞蒂教授對面的安琪驚訝地抬起眼。
聰明人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交流,短暫的一個眼神,足以雙方了解到彼此的疑慮︰時至深夜,連劇院都收了工,是歸家休息的時刻。不管是罷工、騷亂,還是鄰里之間的紛爭,都不會在這個時間發生。
“是出了意外嗎?”安琪揚聲問道。
“不像是,安琪小姐。”車夫回答,“他們都聚集在小巷子里張望。”
“咱們下車吧。”安琪提議道,“我的公寓就在前面,走過去就好。”
實際上他們距離安琪的公寓還有兩條街的距離,換做其他年輕演員,免不了對多管閑事的路人抱怨一通,然後要求車夫繞路。但安琪可是從孤兒院一直長到八歲,在巴黎的這具身體,遠要比華盛頓之時被精細呵護的“安琪•萊克特”擁有堅韌的體力。
莫里亞蒂教授勾了勾嘴角,他仿佛已然猜中了安琪的意圖。
“走吧。”來自英國的教授溫和地開口,“趁著清晨,散散步也沒什麼不好。”
深夜的巴黎迷幻絢。,盡管上一世的安琪是個法國人,可她從沒來過巴黎,自然也無從與二百年之後做什麼對比。她握住教授的手,走下馬車,立刻看到了阻止交通工具繼續前行的人群。
大多數是居住在附近的家庭婦女們,圍在小巷前面的幾名女性捂住嘴巴,滿臉驚恐。
在此時此刻,在小巷發生的事情,還能是什麼呢。
“去看看吧。”安琪說。
這換來了教授近乎揶揄的神情,他輕輕勾了勾嘴角︰“我可不記得你是個多事的人,安琪。”
但你這幅儼然已經猜出了來龍去脈的神情可不像是會阻攔的模樣。安琪看了他一眼,同樣露出笑容。
他們走到了人群之後。
安琪漂亮的衣衫即刻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莫里亞蒂教授非常紳士地為她用手臂擋住了旁人的接觸,借助這個機會,她墊了墊腳尖。
此時剛巧警察已經從小巷子里走了出來。
兩名身著制服的青年,卷著一名尸體走了出來。棕色的席子中露出赤|裸的手臂和肩膀。警察抬著尸體走過人群,不少人發出了恐懼的嘆息聲。
是名女性,衣物除去,安琪還從翻動的席子邊沿瞥見了她的頭發統統被剃去。
“是杜馬太太家的露西,我看到了,準沒錯!”
“剛剛杜馬太太抱怨露西沒有回家,沒料到就在距離家門口不過三步的地方……上帝啊。”
安琪轉過頭,剛好對上詹姆斯•莫里亞蒂的目光。
他的雙眼藏在鏡片之後,厚重的玻璃仿佛阻隔了教授全部的真實情緒。他眉頭微微擰起,面目嚴峻,但是在觸及到安琪的雙眼時,仍然給了她一個體貼又擔心的笑容︰“這兒不適合你久留,安琪。”
好像她真的就是一名會被尸體嚇壞的年輕姑娘似的。
不過,安琪也不想在這兒多待。
渾身赤|裸、頭發被割走,如此熟悉的作案手段,不是讓劇院里的女孩兒們擔驚受怕的“芭蕾殺手”,還會是誰?
只是……
“住在這個街區的都是中產階級。”
穿過人群,朝著安琪的公寓走過去。安琪拎著裙角,乖順地挽著莫里亞蒂教授的手臂,輕聲開口︰“不太會可能會把自己的女兒送去歌劇院工作,而且我也沒听說過有什麼叫露西的芭蕾舞演員。”
“你想說明什麼,安琪?”
“他的目標不再拘泥于一個身份。”
教授稍稍低了低頭。
詹姆斯•莫里亞蒂也戴著一張漂亮的人皮面具。不同的是他的人皮上寫著溫和與智慧。就像是現在,在安琪直接指出凶手的身份時,教授的面容中浮現出思索的痕跡——沒有虛偽的擔憂也沒有故意的感嘆,唯有純理性的情緒一閃而過。
接著他搖了搖頭︰“不,我並不這麼認為。”
他停下步伐。
朦朧的月光冰冷輕柔,將駐足二人的影子拉長。寂靜街道上沒幾個人,遠離案發現場後近乎空曠,給了他們足夠的交談機會。
“我認為,”教授抬起手,指尖輕輕觸及到安琪下巴,卻未做長久的停留,稍稍接觸便離開了,“他的目標自始至終只有一個。所有的嘗試,都是在企圖向目標靠近。”
“你怎麼認為——”
“——可憐的露西,願上帝保佑她。或許她的確不是舞蹈演員,但說不定,她有著比之前任何一名受害者都更為漂亮的紅頭發和綠眼楮呢。當然更可能的是她的氣味讓凶手倍感親切。”
極其危險的假設緩緩道出,教授的語速還是不急不緩,他鏡片之後的眼楮一直落在安琪的雙眸之中。
“于是他進行了一次計劃外的行動。意外的殺戮會帶來意外的驚喜,安琪,他會因此擴大範圍,不僅是目標選擇上,甚至是地域範疇中。”
安琪同樣在看著教授。
他帶著英國口音的法語落地,短暫的沉默蔓延開來,但是她知道他的話沒有說完。
“那麼,”于是安琪主動開口,“你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想表達的……”
詹姆斯•莫里亞蒂的手挪到安琪的額角,為她拂去粘連在皮膚上的碎發。
“是他不會被警察抓到。因為警察摸不清他想要什麼,更不知道他真正的目標究竟是哪一個。而真正的目標,定然會是最後一個。”
安琪闔了闔眼。
類似于犯罪側寫的分析方式,並且與真實的情況沒什麼區別。而十九世紀末期心理學,尚且處在剛剛萌芽的階段。
不得不說他真是一位被時代耽誤了的天才。
“警察要想抓到他,倒是也不太難。”安琪說。
教授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毛︰“看來你有點想法。”
“我哪兒有什麼想法。”她失笑道,沒再繼續說下去,“不過仗著自己是當事人,從而有所底牌而已。”
倘若在百年之後,格雷諾耶的手法足以稱得上是破綻百出,可現在的科技遠不到建立指紋庫與dna庫的程度。
“你的確很擅長將自己插入局面。”莫里亞蒂夸贊道,他重新邁開步子,“不僅是此事,安琪……哦,或許我應該叫你艾德勒女士。”
還有在波西米亞王室面前,用一首歌換取了國王的贊賞和王子的愛慕。
“還是叫安琪吧。”
對于莫里亞蒂半是揶揄半是贊賞的話語,安琪不為所動地側了側頭,申明道。
“我是更習慣于這個名字。”
而安琪向來言出必行,阻止了莫里亞蒂針對波西米亞大使的陰謀,作為回報她給了一個相當宏達的許諾——安琪能夠幫助洛基登上美國總統的位置,自然也能以區區一名演員的身份,動搖一個國家的根基。
結識王室只是個開始而已。
他們走到了安琪的公寓下面。
她的房間亮著柔和的燈光,顯然格雷諾耶已經回到了家中——他當然回去了。
“讓還在等著我,教授。”安琪停了下來,開口,“謝謝你能送我回家。”
莫里亞蒂滿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毋須感謝,安琪。快回去吧,盡管我覺得……你的那位小天才,自始至終都在等著你。”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凜麗 scorpion:d的地雷,謝謝!
卡的我快死了,汪汪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