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開窗
陳文心從昏睡中醒來,只見紅柳和柳嵐二人都守在她的船艙之中。
她先是一愣,而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眼中蓄滿了淚水。
她的一雙眸子極大,極美。
瞳仁漆黑,與眼白的純淨形成鮮明的對比,顯得十分好看。
此刻那雙眸子卻無神地放空,淚水自眼眶中無聲地滑落。
她就像一只精致的雪娃娃,堆雪人的孩子都回家了,留她一個人躺在孤零零的荒野。
等到明天太陽一升起,她就會融化消失。
柳嵐不忍心地狠狠別過了頭。
看來,她對康熙是真的有情誼的,並非只是貪圖權位虛榮。
她的模樣,不是為自己失去利用價值而驚慌失措。而是被自己心愛的男子拋棄的,那種絕望。
他看過這種表情,在多年前,他的親妹柳紅的身上。
他看向柳紅,後者咬著唇,走到了陳文心的床邊。
“你是不是都听見了?”
她望著紅柳,瑟縮了一下,而後輕微地點點頭。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道︰“皇上走了,我已經沒有價值了。你們,會殺了我嗎?”
她果然是都听見了。
這話換做她剛被劫持來的時候,她肯定不敢說。
可見她如今是破釜沉舟,早就沒了生念了。
柳嵐見她縴縴弱質,若是失了生念,恐怕這一病就再也好不了了。
他忙道︰“我們不會殺你,要殺你現在就可以,何必給你熬藥?”
陳文心的眼中閃過一點光芒,紅柳把藥端給她,她似乎還有些懷疑地聞了聞那藥。
“是人參的味道。”
她面上露出了一絲虛弱的笑容,似乎聞到人參的味道,才真正放心他們不會殺她。
她此刻人在他們手中,要殺她一刀便可。
就算用毒藥殺她,誰又會在毒藥之中放人參,這樣地暴遣天物呢?
見她終于露出了一些喜色,他們也可以放心了。
待陳文心喝了藥,柳嵐站起來道︰“你先歇息吧,若有什麼事,就朝門外叫一聲。”
他難得說話這樣柔和,陳文心捂著胸口咳了兩聲,道︰“柳大哥”
他心頭一顫。
自己挾持了她,她不恨他嗎?
不恨她讓她失去了尊位和榮華富貴,甚至自己的夫君嗎?
她這樣叫他,讓他不禁又喜又愧。
“我因素來體弱,常常得風寒。從前大夫說過,風寒之人應當開窗透氣”
她望了那木窗一眼,“可不可以,把那扇窗戶打開呢?哪怕打開一點點也好。”
柳嵐點點頭,“老二是個赤腳大夫,也不懂得這些,委屈姑娘了。”
陳文心頷首,“多謝。”
待他二人離去,陳文心露出了一絲苦笑。
她知道,皇上是不可能真的離開的。
所以她的暈倒是裝的,她從偷听他們的對話中知道,那個二爺是個赤腳大夫,根本看不出來她是裝的。
悲傷,絕望,都是她的偽裝。
哪怕皇上對她沒有顧念之意,陳文義也絕對不可能放棄她。
她是自己嫡親的哥哥,與她心有靈犀,她絕不會相信連陳文義也會放棄她。
唯一的可能就是,皇上繼續南巡是一個煙幕彈,實則是為了讓柳嵐他們掉以輕心,露出破綻。
她對于欺騙柳嵐兄妹,是心懷愧疚的。
利用別人對自己的善意,這是她從前最不齒的,也是不屑為之的。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多麼天真。
在性命難保的時候,有什麼是人做不出的?
柳嵐他們挾持她在先,她為了自保而欺騙他們。
這實在,非她所願
柳嵐走出房門前,最後看了一眼陳文心的神色。
她若有所思,雖然得到了自己不會殺她的保證,還是顯得有些哀傷驚恐。
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最親近的人,會這樣輕易拋棄她。
這太殘忍了。
柳嵐走到自己暫住的船艙,他的船艙原是陳文心住的那個。
為了安置陳文心,自己便挪過去和二爺同住。
他輕聲道︰“老二,你好歹是讀過那麼多醫術的,風寒之癥要開窗透氣,有這回事麼?”
那二爺一拍腦袋,“哎呀,有有有,我給忘了!你讓陳姑娘那樣憋在船艙里,怪不得她的病一直不好!”
柳嵐放心了些,按住他道︰“還是這樣毛毛躁躁,放心,我已經讓人去把那扇窗子外頭的鎖卸了。不過”
二爺道︰“不過什麼?”
柳嵐淡淡一笑,“不過,那扇窗,會像她的房門一樣。”
陳文心的房門沒有上鎖,卻是時時刻刻有人監視的。
二爺不禁冷然,他還以為柳嵐待陳文心是真心實意地好。
原來,他還是不忘試探她,監視她。
那樣一個病弱女子,還能有什麼力氣耍花招不成?
何況,康熙都走了。
他不禁嘆道︰“柳大哥,我看你啊,就是這樣所以三十歲還娶不到老婆。”
連自己喜歡的姑娘他都要百般試探,怎麼可能會有姑娘喜歡他嘛?
平心而論,柳嵐是將門之後,一身好武藝,又足智多謀。
他生得雖不如陳文心的那個哥哥那樣俊秀,但也五官端正,英氣勃勃。
這樣的男子,本不該打光棍啊
柳嵐白了他一眼。
“再胡說,就罰你去看窗戶!”
“我才不!”
二爺一躍上了床鋪,“叫李三去。”
柳嵐也不再和他斗嘴,他早就安排了人去替陳文心卸鎖,並且著人暗中盯著那扇窗戶。
陳文心跳窗逃跑,應該是不可能的。
船在水中,陳文心不識水性,進了水不過是死路一條。
如果里面丟出來什麼異物,必須馬上撈出來給他。
哪怕里頭飛出一只蒼蠅來,都必須嚴加查看。
他冷厲的眸子微眯,期望陳文心,不要有什麼動作。
他是真心憐惜她的處境,也喜歡她的天真美貌,性情剛烈。
但他不會被一個女人迷失心智,而忘了自己真正該做什麼。
如果陳文心沒有異動,他會帶她回到南明去。哪怕給不了她榮華富貴,最起碼能給她一世安穩。
如果她真的想給滿清朝廷那邊傳遞什麼消息,那麼他
他眸中閃過一絲冷色,很快地消失在了夜晚的晦暗燈火之中。
陳文心靜靜地躺在床上,听見了那木窗外頭輕微的聲響。
想來,是柳嵐听了她的話,替她把木窗上的鎖卸下了。
那響動聲停下之後,陳文心趿著鞋,披上了一件素色的披風,走到那窗前。
江風透過木窗吹進室內,空氣一下子清新了起來,讓人心情舒暢。
她看向幽靜漆黑的江面,僅有遠處高山上有隱隱約約的星火。
那大約是寺廟里的香油燭火吧?
她忽然想到一首極其應景的古詩,清了清嗓子,覺著自己的鼻音還是很重。
這並不影響她的詩興,反正又沒有別人听見。
她輕聲念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甦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因著嗓子沙啞,她念的停頓了好幾回。
鼻音使她原本清麗的聲音顯得十分稚氣,她念的詩又淺白,听起來倒像是孩童學詩一般。
質樸天真。
躲在暗處觀察的柳嵐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微笑,他身邊的男子看得直發傻。
“柳大哥,你為什麼突然這樣笑?”
那男子悄聲問著,不知是江風吹得還是什麼,他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柳大哥,笑得也太詭異了
他平時都一副苦大仇深的臉,今兒大半夜的好端端笑起來,多 人啊。
柳嵐絲毫沒發覺自己竟然在笑,他連忙收斂了神色,正色道︰“沒什麼,你繼續看著吧。”
他最後望了一眼那小木窗的位置,輕聲走回了船艙。
陳文心念完了那詩,又欣賞了一回江上的夜景。而後她把窗輕輕合上,只留了一道小縫通風。
最後她躺到床上,似乎覺得有些冷,便用被子蒙住了大半張臉。
在被子里,她神色清明,目光透著寒意。
她才不會以為,自己方才念的詩真的沒人听見。
那只不過,是為了使暗中監視之人,對她失去防備罷了。
她每日躺在床上養病,柳嵐或是紅柳,他們的一舉一動,她都要重復思考千百回。
她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她也要推敲上無數遍才敢做。
柳嵐會輕易地對她失去防範之心嗎?
一個深深潛伏在揚州的南明子民,如果他能如此輕信他人,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對自己有好感是真,不會完全信任,也是真。
所以她有意提出開窗這個要求,給柳嵐試探她的機會。
而柳嵐在自己意料之中地果斷答應了。
他正是想借這個窗戶,來試探陳文心是否會想逃離,甚至出賣他們的蹤跡。
她怎麼會那麼蠢呢,明知道船上有那麼多他們的人,她又豈會以為隨便丟個什麼東西出去,就能被皇上的人撿到?
而被他們看到的幾率,卻很大
既然柳嵐想試探,她就演出一場無害來給他看。
在這里的每一天都要步步思慮,這完全不符陳文心的性情。
她從來沒有覺得如此耗腦力。
哪怕在後宮之中面對那些勾心斗角的嬪妃,她也不曾費過什麼腦子。
有皇上的保護,她樂得當個傻白甜。
也不知道皇上和陳文義,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她?
在他們救到她之前,她需要保證充足的睡眠。
陳文心合上了眼,在重重思慮之中,漸漸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