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
窄窄的青石板路上,小滿提著兩只食盒,一路哼著小曲回到銀杏苑。
她推門而入,高聲抱怨道︰“快來接一下啊,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小和尚一身月白僧衣,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趕忙扔下手里的竹掃把,從小滿手里接過食盒,在石桌上將碗碟一一擺開。
一碟紅梅腐乳,十二只包子,兩碗白粥。
小滿大大咧咧坐在桌子旁︰“我提醒你哦,等公子回來了,你可不許找他告狀說我又欺負你。”
小和尚忙不迭道︰“小滿姑娘放心,小僧不會的。”
小滿心滿意足的拿起筷子︰“行,坐下吃飯吧。今天包子是酸芹菜餡的,本姑娘前幾天親手所腌,用的初春第一批芹菜,又酸又脆,好吃得很。”
到了春天,寧朝官貴們最想吃的不是肉,而是青菜,那都是冬天難得一見的玩意兒。
小滿咬下一大口包子,小和尚心驚肉跳的看著她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下大半個包子。
正當小和尚打算吃包子時,小滿卻忽然抬手按住他的手腕。
小和尚不解︰“小滿姑娘怎麼了?”
他抬頭看見小滿面色變了又變,似是吃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只听小滿腹中雷鳴滾動聲動如鼓。
下一刻。
小滿站起身來,丟開小和尚的手腕,彎腰嘔吐出一大口黑水來。
“嘔!”
“嘔!”
“嘔!”
小滿連吐三口黑水,黑水浸過青磚,驚得小和尚連連後退︰“你怎麼了?”
小滿猛然抬頭,直勾勾盯著小和尚︰“別吃包子,包子有毒!”
小和尚瞠目結舌︰“有毒?你、你、你……你沒事吧?哦,你沒事。”
小滿從懷里掏出一只綢絹擦擦嘴角的黑水︰“我靠吃飯修行,有毒沒毒一嘗便知,而且這天底下最不怕飯菜投毒的就是我了。只要有毒,幾口黑水就能吐得干干淨淨。”
小和尚心悅誠服的豎起大拇指︰“阿彌陀佛,小滿姑娘厲害,小僧不會吐黑水,小僧只會吐苦水。”
這一次,小滿沒工夫與他絆嘴。
她扯著小和尚的手腕往屋里走去,再將屋門合攏。
正屋里小和尚看著小滿匆忙收拾東西,將所有金銀細軟和佛門通寶塞在一只包袱里︰“小滿姑娘這是做什麼?”
小滿頭也不回的將包袱扎緊︰“公子在春狩肯定遭人算計了,有人要連咱倆一起殺掉。趕緊走,現在他們還不想做得太張狂,用的是慢毒,想讓我們看起來像得病而死。但他們不會等太久的,等他們狗急跳牆,咱們就走不掉了……不行不行,背著包袱太明顯了。”
她心疼的看著床榻上的藍色包袱,最終還是忍痛放下,只帶了幾串佛門通寶,用袖子遮好。
小滿來到小和尚面前,認真叮囑道︰“你這就去取扁擔假裝挑水,我跟在你身邊。記住,千萬、千萬、千萬不要表現出異常,就像往常那樣。”
小和尚看著小滿的雙眼,驚疑不定︰“真有這麼嚴重?”
小滿翻了個白眼︰“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跟著我家公子,總要經歷大風大浪的……你那行官門徑,除了能看別人心意,還能做什麼?能不能殺人?”
小和尚一怔︰“念十萬遍地藏菩薩本願經,發大宏願後,可有通神之能。對了,還能治病救人來著,我師父他在雲州救過好多人……”
小滿怒道︰“我問的是你,不是你師父!你現在能做什麼?”
小和尚遲疑片刻︰“超度你……”
小滿怒極,在他腰上擰了一把︰“要你何用!記住,待會兒我說跑,你就跟著我跑,千萬不要遲疑,跑慢了捶你!”
小和尚齜牙咧嘴的去耳房挑了扁擔,晃晃悠悠的往外走去,小滿跟在她身邊抱怨道︰“我辛辛苦苦給你做一日三餐,讓你干這麼點活你還一個勁抱怨,還去公子那告狀!”
說著,小滿團起拳頭敲在和尚背後,疼得小和尚齜牙咧嘴,壓低了聲音抱怨道︰“小滿姑娘,不用演得這麼真!”
小滿瞪他一眼︰“閉嘴!”
不知為什麼,小和尚心里竟漸漸鎮定下來。
此時,一名小廝與他們迎面而來,小廝笑著打招呼︰“小滿姑娘。”
小滿瞥他一眼,用鼻音應了一聲。
彼此擦肩而過時,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緊成拳,直到雙方錯過才緩緩松開。小和尚忍不住想回頭看,她咬著牙低聲對小和尚說道︰“別回頭,別回頭。”
在兩人身後,小廝于青石板路上站定回身,直勾勾的盯著二人背影往水井處走去。
……
……
來到水井旁,小和尚奮力搖著木櫓,木櫓卷著麻繩將木桶一點點提至井口。
小滿心中急促思索對策,她腦袋不動,目光卻在周遭亂轉︰要穿過小瀛洲去文膽堂找陳家大房?好像陳家大房對公子不錯,靠得住……
不行,這陳府里,她誰也信不過。
那就去找二姐?不行,二姐和公子一起去春狩了。
去燈火客棧?不行,那些人只認錢不認人。
去吏部衙門找張拙張大人!
這偌大京城,能信得過的人,只有張大人了!
小滿心中有了計較就在此時,小和尚剛剛搖起一桶水來,她忽然低喝一聲︰“跑,往院牆跑!”
小滿提起沉甸甸的水桶朝身後砸去,頭也不回的拉著小和尚往院牆跑。
水桶精準砸在跟來的小廝身上碎裂,砸得小廝向後翻滾出去︰“追!”
角落里又閃出幾人,緊緊綴在小滿身後。
水井距離院牆僅有十余丈,轉瞬及至。
小滿托著小和尚的屁股,將他送上圍牆灰瓦,小和尚手忙腳亂的往上爬。正當她要躍上灰瓦時,腦袋猛然側過一邊,一柄斧頭擦著她的耳朵剁在白牆上!
小滿面色不改,向後一計撩陰腿,身後小廝當即昏死過去。
又有五人圍攏上來,其中一人手捏山鬼花錢,山鬼花錢上的花紋猩紅如血,正扭曲轉動。
山鬼花錢里鑽出一名女子來,披頭散發、白衣白面紅唇、只有身子沒有腿。
女子一掌朝小滿按去,正正當當按在小滿胸口上,快如鬼魅。
小滿吐出一口鮮血,飛退至牆邊,她抬頭看見那名女子按完一掌之後飛掠回小廝身邊,輕輕盈盈的坐在小廝肩上。
丐幫余孽!
一名小廝劈斧而來時,她驟然蹲下身子,從袖中掏出一柄小巧的銀剪刀,蹲下身子朝地上剪去。
卻見她憑空將影子剪斷,那影子掙扎著膨脹起來。
影子長成羊身、人面,一張血盆大口從左腋蔓延至右腋,四蹄上卷著的黑色的毛發,宛如四朵黑色的祥雲。
饕餮!
一人高的饕餮張開血盆大口,將面前小廝一口吞下。小滿不再戀戰,她趁小廝們驚退之時,踩著饕餮如一只蝴蝶翻過院牆,拉著小和尚往府右街狂奔而去。
“快跑,有高手,饕餮撐不了多久!”
兩人剛跑出沒多遠小滿心中一沉,饕餮已經被人打散了。她听見身後有人翻出院牆,重重的落在地上。
小滿拉著小和尚拐出小巷,嘴里念叨著︰“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跑不到吏部衙門了……”
話音未落,卻听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上車。”
小滿豁然抬頭,只見一名懶洋洋的藍袍道士低頭靠在馬車上,拿出一支鼠須筆,在手心里的兩片榆樹葉上寫著什麼。
道士頭也不抬道︰“愣著做什麼?”
小滿拉著小和尚往車里鑽去,跨上馬車時,道士抬手將兩枚寫好的榆樹葉貼在兩人腦門上︰“坐好,別說話。”
小滿與小和尚驚疑不定的坐在車里,任由道士催動馬車,帶著他們沿府右街往長安大街去。
追出來的陳府小廝將斧頭藏在身後,在府右街左顧右盼卻沒看見小滿身影。
那枚手握山鬼花錢的小廝瞧見馬車,當即沖上前來,從側面掀開窗簾往里打量。
小滿與小和尚屏氣凝息,心提到嗓子眼,眼睜睜看著對方陰狠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掃過,卻仿佛什麼都沒看到。
小廝放下窗簾,對同伴搖了搖頭準備離去。
然而就在此時,趕車的道士懶洋洋道︰“讓你走了嗎?”
小廝一怔,走到車前打量道士︰“敢問您是?”
道士咧嘴笑道︰“黃山道庭首徒,張黎。”
小廝一驚,後退一步,忙不迭抱拳行禮︰“叨擾道長,萬望恕罪。”
張黎笑吟吟道︰“一句萬望恕罪就完事了?掌嘴。”
小廝毫不猶豫,右手連扇自己十個耳光,直到扇出血來才停。
張黎贊嘆︰“大戶人家養出來的打手就是懂事。”
他低頭看了一眼對方左手捏著的山鬼花錢︰“丐幫余孽,早與你們說了,你們用山鬼花錢的路子有傷天和,自己去崇南坊城隍廟跪著贖罪,直到扔出九個陰陽杯 ,便是天尊寬恕你了。”
小廝低頭咬牙︰“是。”
張黎不再瞧他,趕著馬車往南去了,他嘴里低聲哼著小曲︰“哎喲喂,榆錢兒輕,樹葉兒晃,一葉障目喲,青石板路長。小和尚不念經,小娘子狠心腸,都不比貧道我,鼾聲震屋梁……咦,這段也該寫在故事里,妙哇!”
說罷,張黎忽然從懷里掏出無字書卷,從發髻上抽出一支毛筆,在書卷上奮筆疾書。
小滿沒听過這曲子,只覺得對方好似現編的,這道士也怪怪的,根本不像是正經道士。
她抬頭看去,看不見車里的小和尚,只能感受到對方噴出的溫熱氣息。
直到一炷香後,兩人腦門上的榆樹葉子碎裂,她才看見小和尚正在往她這看來。兩人忽一對視,小和尚破天荒的移開目光。
馬車緩緩停下,張黎掀開車簾往里面望來,他意味深長的打量著兩人︰“我可送不了你們太遠,就在此處下車吧。”
小滿疑惑︰“道長怎知我二人有難?”
張黎挑挑眉毛︰“我黃山道庭首徒精擅六壬,只需掐指一算……”
小滿認真道︰“謝謝道長救命之恩,道長不用繼續胡說了。”
張黎哈哈一笑︰“告訴你家公子,陸渾山莊的人情,貧道在洛城還上了;汴梁四夢的人情,貧道今日也還上了。趕緊把他手里的榆樹葉還回來,從此了卻因果。”
小滿眼珠子轉了轉︰“此次道長救的人是我,怎麼能算還我家公子人情呢?應當算我欠道長一個人情才對,公子是公子,我是我。所以算起來,您還欠我家公子一個人情。”
張黎瞪大眼楮︰“不對不對不對,怎麼能這麼算?我要你這人情作甚!”
小滿才不管這些,拉起小和尚跳下車,奮力往吏部衙門的方向跑去。
張黎看著小滿的裙裾和小和尚的月白僧衣上下紛飛,目光漸漸定在兩人相連的手︰“有趣有趣,貧道將你和這小和尚也寫進話本里!”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