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在梅樹間疾馳,凜冽的風像是一杯烈酒,灌進肺里時宛如刀割。
梅樹的枝丫低,掃在臉上生疼,陳跡伏在馬背回頭看去,卻見五猖兵馬緊隨身後,游山捕獵五猖正拉開骨弓,默默瞄向自己。
他驟然撥馬轉了個方向,往東北方向逃命,凌厲的骨箭擦著他的背脊飛過,射斷了一縷頭發。
封刀接骨身無弓箭,卻以長刀擊起一枚石頭朝陳跡呼嘯而去。陳跡下意識以手中角弓隔擋,�的一聲,石頭炸得粉碎,他握著角弓的手被震得生疼。
不可力敵!
也不知這些以性命、鮮血喚來的五猖兵馬能存續多久?尸體會腐爛,火也會熄滅,總歸會有消散的……可自己到底得撐多久?
陳跡沒有答案。
他撫了撫戰馬的鬃毛,馬匹的汗水已滲出細密的絨毛。
尋常戰馬每疾馳三炷香時間便要慢跑一炷香來回緩體力、降低體溫,他的這匹戰馬撐不了多久,但五猖兵馬的戰馬卻不知疲憊。
另外,也不知這些五猖兵馬是能感應到自己的所在,還是得靠線索尋找?
陳跡忽然抬頭分辨方向。
下一刻,他夾了馬腹再次加速,往芙蓉坪沖去。
梅谷往北只有一條山路,沿著山脊蜿蜒向上,前往半山腰上的芙蓉坪,再由北邊小路下山。
只一炷香的功夫,陳跡便看見遠遠山路前隱約有人影晃動,他一言不發,再次催促戰馬趕路。
前方,廖先生正背著太子狂奔,聞听馬蹄聲回頭,卻見陳跡疾馳而來,身後還有轟隆隆的鐵蹄聲在山林間滾動。
廖先生勃然大怒︰“豎子找死!”
陳跡平靜道︰“卑職前來護駕。”
太子回頭看去,他不明白陳跡是如何殺出重圍的,亦不明白那些五猖兵馬為何會被陳跡引到自己身邊來。
其他人呢?還活著嗎?
廖先生心中怒極,待馬蹄聲越來越近,他猛然回首,臉頰換上紅面獠牙臉譜。臉譜張嘴吐息,一口黑煙直奔身後陳跡。
那黑煙里有數十只手掌不斷撕扯,仿佛要將黑煙撕碎。
黑煙如黑色祥雲盤旋著朝陳跡飛去,可陳跡並不打算與其糾纏。他奮力揮動角弓抽打在戰馬臀部,自己則一躍而下,朝山路側面滾落,堪堪避開那團滾滾黑雲。
陳跡落在山下時,兩個翻滾後剎住身形,緊緊握住角弓躲在一塊巨石之後。
戰馬受驚狂奔,身上沒了陳跡的重量,速度愈發迅疾。它沿狹窄山路朝廖先生疾馳而去,眼看就要撞上時,廖先生背著太子閃至一旁避開戰馬。
他本想再去追殺陳跡解氣,卻又听見半山腰五猖兵馬的馬蹄聲將近,只得繼續逃命。
陳跡躲在巨石下,右手中緊緊握住角弓,左手將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隨時準備開弓射箭。
一息,兩息,三息……
他默默听著五猖兵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手也越握越緊,直到手心里攥出汗來。待到馬蹄聲將至,他驟然屏住呼吸。
會不會被發現?
下一刻,五猖兵馬掠過此處,馬蹄聲從陳跡頭頂轟隆隆奔馳而過,五猖兵馬沒有朝陳跡藏身之地多看一眼,依舊順著山路追去。
陳跡再次默默聆听,直到馬蹄聲遠,這才長長松了口氣,高低跳躍著瘋狂往山下跑去。
……
……
封刀接骨五猖兵馬沿山路奔走,山路在山脊上攀升,放眼南眺,俯瞰群山如青蓮。
封刀接骨忽然不追了,他勒馬而立,提著八尺長的大刀靜靜看向山河。
他的神情遮掩在白骨面具之下,輕聲道︰“都看一看吧,如此景色,下次再想看到還不知要等多久。”
數十名五猖兵馬竟就真的停在這山脊上,默默看著青山萬里,雲卷雲舒。山風從山脊上刮過,吹得他們身上簑衣輕輕顫動。
無物,無我。
這景色,活在世間的人常在常看,不懂珍惜。而這山脊上,是此時此刻全天下最珍惜這景色的“人”。
封刀接骨輕笑道︰“走吧,先把事情做完,這天下容不得吾等。”
話音落,他再次策馬登山,比先前來時的速度還快,不知疲憊。其余五猖兵馬追隨其後,擎著白骨旌旗。
追了兩個時辰,他們趕到芙蓉坪時,視野豁然開朗。
封刀接骨遠遠便看見廖先生背著太子狂奔。
此時,廖先生回頭見五猖兵馬殺氣凜冽,他自知背著太子跑不過五猖兵馬,只得慢慢停住腳步放下太子。
廖先生低聲道︰“殿下,您沿山路繼續往前跑,再有十里地便能抵達西山晴雪亭,咱們的人手就埋伏在那里……老臣定為殿下爭取半個時辰,死也會拖住他們。”
太子低聲道︰“廖先生,你不該帶孤逃走的,與其死在此處,還不如讓孤死得有氣節一些。”
廖先生急促道︰“殿下,天下興亡皆系你一身,陛下痴迷修道長生,福王吃喝胡鬧,兩朝千年戰事何時能止?百姓生計何存?如今景朝正逢亂局,眼看千載難逢的機會將至,殿下已經隱忍這麼久,何妨再忍一忍?您不能死在這里啊!”
太子無奈笑道︰“廖先生,你拖不了那麼久,孤也跑不了那麼遠。”
然而他們二人說話間,封刀接骨五猖手提大刀,遠遠問道︰“先前騎馬上來的小子呢?”
廖先生一怔,當即指向五猖兵馬身後︰“方才在山脊上,他便棄馬往山下去了!”
封刀接骨緩緩回頭看向身後,無視了廖先生與太子撥馬便走︰“游山捕獵听令。”
十名背著骨弓骨箭的游山捕獵五猖兵馬抱拳︰“在。”
封刀接骨平靜道︰“日落前,帶其頭顱回來。”
“是!”十名游山捕獵五猖兵馬當即跳下馬去,竟如壁虎般爬下懸崖峭壁,轉眼間消失在山林里,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其余五猖兵馬亦棄馬下山,卻沒有游山捕獵五猖兵馬那麼迅疾。
轉眼間,芙蓉坪空了。
太子來到芙蓉坪的懸崖旁臨風而立,俯瞰下去,他只能看見山林灌木晃動,卻看不見那些五猖兵馬的身影。
他一時間有些恍惚,竟有種荒謬之感。
廖先生在他身後提醒道︰“殿下,莫太靠近懸崖了。”
太子頭也不回道︰“我起初還以為這是我們的人馬,後來才發現不是。”
廖先生低聲道︰“咱們的人馬還在西山晴雪亭,原定春狩第三天,等他與張二小姐分開才動手的。而且殿下您交代的是造出意外,老臣自然不會行事如此酷烈。”
太子疑惑︰“那會是誰呢?”
廖先生不答。
隔了許久,太子忽然問道︰“廖先生,你覺得皇兄殉節了嗎?”
廖先生沉聲道︰“定然沒有,有周曠與羊羊在,那些鬼東西即便想殺福王也得費些功夫。一定是陳跡這小子使了什麼手段,將這些鬼東西引走,給福王解了圍。”
太子輕嘆一聲︰“如此不公。”
廖先生怔了一下︰“殿下何意?”
太子笑了笑︰“老天爺似乎總喜歡與孤開玩笑,孤當學政時,為朝廷選拔人才、提拔寒門,卻被詬病培養黨羽;查私鑄銅錢時,孤與那些世家鄉紳斡旋,父皇想讓孤展示鐵腕,可若真那麼簡單,他不早就將那些私鑄銅錢的人砍了嗎?”
“孤做了這麼多事卻還是抵不過我那位皇兄吃喝玩樂。皇兄做什麼都可以,孤卻連選個少詹士、右司衛都不行。孤也想承歡膝下孤也想只當個孝順兒子……這世上最難當的果然是太子。”
廖先生神情懇切︰“請殿下再忍忍,再忍一忍就好!”
“此次,孤要背上折節的罵名,可我那位皇兄卻能輕而易舉的留著忠勇義烈的名聲活下去。只差那麼一點,孤若再晚走一炷香,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廖先生在其身後跪下︰“老臣該死!”
太子搖搖頭︰“不怪你。只是,廖先生,不能讓他們活著回京,他們死了,孤的名節才能保住。”
廖先生一怔︰“老臣明白,老臣這就去辦!”
……
……
游山捕獵五猖兵馬沿著山脊尋找,他們像是獵犬,目光在山林中搜尋線索,不放過一絲細節。
一路往山下搜尋,直到他們搜到陳跡棄馬處,一名游山捕獵五猖兵馬猛然抬起右手,握緊成拳。
下一刻,余下九名猖兵同時湊到近前,低頭看著地上折斷的草睫,那是陳跡在山體上翻滾時留下的痕跡。
眾人目光順著線索往下看去,一名猖兵無聲跳上陳跡方才躲藏的巨石,蹲下身子低頭看去。
只一眼,他便做出推斷︰“此人藏在巨石後……那時我們應該正從他頭頂經過,好大的膽子。”
說罷,他目光又沿著一根根被踩斷的草睫往山下看去,目光跳躍間,似乎正隨著陳跡跳躍的節奏而跳躍。
這位游山捕獵什長低聲道︰“跑的很快,但沒我們快……他不熟悉山野。”
有猖兵小聲提醒道︰“日落之前。”
什長淡然道︰“跑不了。”
另一邊,陳跡正翻山越嶺,打算先離開香山再說。
某一刻,他在思索、在遲疑︰死士到底是誰派來的?起初他與張夏都篤定是太子,可如今看來又不像是。
若真是太子的人,太子又何至于丟棄名聲逃跑?
奇怪。
奇怪。
奇怪。
陳跡心念電轉,急促的思索著前因後果,總覺得自己好像疏漏了什麼。
若不是太子,還能是誰?
固原那一戰里,還有誰知曉龍門客棧里的內情?
張夏、張錚、太子、齊斟酌、小滿、陳禮欽、陳問宗、陳問孝、梁氏、王貴……
等等。
陳跡忽然驚醒,自己先前似乎漏掉了兩個不起眼的人。
梁氏、王貴。
梁氏!
陳禮欽調往金陵擔任同知時,她以照顧陳問宗為由留在陳府,但其心里的算計,絕沒這麼簡單。
在梁氏心里,自己與其有殺子之仇。最關鍵的是梁氏也知道自己在固原做了什麼。
但梁氏沒有能力蓄養死士,她必須借助別人的勢力來殺自己,這個勢力不僅要能蓄養上百死士,還要對自己恨之入骨,非殺自己不可……
陳家二房,陳禮治!
若是陳禮治派出的死士,一切都說得通了,此人有心機、有能力。以陳家二房底蘊,蓄養上百死士與行官並非難事。
但還有一點說不通︰陳禮治若只是為了不讓自己過繼去大房,大可不必如此鋌而走險,甚至不惜讓死士冒充解煩衛。此事若被查出來,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如果真是陳禮治,陳禮治為什麼非殺自己不可呢?
小和尚!
陳跡忽然驚覺,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小和尚在陳禮治心里看到了天大的秘密。
小和尚到底在陳禮治心里看到了什麼秘密,才讓陳禮治動了這麼重的殺心?
不好,小和尚危險!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