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的積雪剛化去不久,山坡上的積葉沾著雪水,馬蹄踏上去時發出柔軟又沉悶的聲響。
樹枝上的松鼠抱著一顆松果,小心翼翼打量著太子從樹下縱馬疾馳而過。
廖先生陪在太子身旁,吹著一支竹哨子,指揮東宮近侍將獵物驅趕出巢穴。
十余名東宮近侍呼喊著號子,用佩刀擊打鐵馬鐙,金鐵交鳴聲驚得野獸向山谷奔逃。他們背著弓箭,卻不開弓射箭,只慢慢收攏圈子,將野獸圈在山谷里倉皇奔逃。
廖先生陪著太子在山坡上駐馬而立,默默打量山谷里的“圍子”。
他摘下嘴中的竹哨,笑著說道︰“恭喜殿下,圍到了一頭黑熊。用黑熊‘開圍’,已配得上您身份。”
太子微微點頭。
廖先生再次吹起竹哨,東宮近侍們听聞號令,當即放開縫隙,慢慢將兔子、黃鼠狼、山貓、梅花鹿放出圍場,獨留下那頭黑熊。
每每黑熊想要沖出圍場,近侍們便會用佩刀敲擊鐵馬鐙,用金鐵交鳴聲將其驚退回去。
廖先生從馬鞍上摘下長弓遞給太子︰“殿下,它已六神無主,可以開圍了。六十斤的樺皮弓射不動它,得用九十斤的黑角樺皮弓。”
太子接過黑角樺皮弓,雙腿一夾馬肚沖下山坡,直到二十步內才駐馬而立。
開弓搭箭。
太子第一次拉弓弦時,脖頸青筋跳動,九十斤的弓才開到一半,一口氣突然卸了,長弓又恢復原狀。
廖先生在一旁安撫道︰“殿下不必著急,它跑不了的。”
太子輕微喘息,死死盯著黑熊︰“孤疏于操訓,前年還能開九十斤的角弓,今年卻開不得了。”
廖先生撫須微笑道︰“這些粗蠻事交給我等即可,殿下要操心的是天下大事,何必在意自己能開多少斤的弓?”
太子平靜道︰“朱家是憑本事打下來的江山,後世子孫豈可廢弛武道?此次回去,孤當抽出時間習武才是。若有一日景朝兵臨城下,孤亦可與將士並肩作戰。”
廖先生贊嘆道︰“殿下有此胸襟與膽識,乃寧朝之幸也。”
太子再次開弓搭箭。
這一次長弓拉滿,他的手止不住顫抖,箭簇指著黑熊左右搖擺,遲遲沒有松弦。
廖先生見狀招手從近侍手中要來一副一百八十斤硬弓,隨手一拉便如滿月。這一支鐵胎箭射出,只怕要直接洞穿熊腹。
可太子手在顫抖,語氣卻平靜︰“孤自己來。”
廖先生聞言慢慢放下硬弓,靜靜等待。
就在此時,他們身後傳來急促馬蹄聲。
廖先生回頭,正看見福王策馬奔騰而來。馬匹上下起伏間,山風灌到福王黑色衣袍里,張開的衣袍宛如賁張的龍須,氣勢洶涌。
福王哈哈大笑︰“殿下,怎麼拉個弓抖成這樣?本王來助你一臂之力!”
他胯下戰馬裹挾著下山之勢直奔太子,似要將太子生生撞翻墜馬。
廖先生面色一變,手中硬弓抬起,朝福王引弦搭箭︰“儲君在此,不得放肆!”
可福王面對黑鐵箭簇,竟依舊不避不讓,朗聲大笑道︰“當本王是泥糊的?有種放箭,誅爾全族!”
廖先生面色鐵青,並不敢真的松弦,只得急促提醒道︰“殿下,避開這瘋子!”
太子沒有避,竟調轉箭矢松手,弓弦發出霹靂聲響。
黑色的鐵胎箭離弦而出,直奔福王面門。福王竟像真的瘋了一樣,連眼楮都沒眨一下,任由箭矢從頭頂善翼冠洞穿而過。
武勇至極!
福王轉瞬及至他來到太子面前驟然勒住韁繩,坐下戰馬高高揚起馬蹄,雄壯的黑色戰馬遮天蔽日!
廖先生想要將太子扯離馬背,可太子卻鎮定自若的看著馬蹄落下︰“讓他來。”
千鈞一發之際,福王一撥韁繩,戰馬落下的方向驟然偏轉,馬蹄與太子差之毫厘落下。
一位太子、一位皇長子,誰也沒被嚇破膽。
東宮近侍們大驚失色,再也顧不得圍獵黑熊,紛紛朝福王包圍過來。福王身後的周曠與五軍營漢子也迎上前來,彼此劍拔弩張。
福王忽然哈哈大笑︰“很好,朱家沒有孬種!你方才敢射那一箭,本王不會與你計較,你若不敢射那一箭反而躲在這姓廖的身後,本王才瞧不起你。”
他笑吟吟的用馬鞭指著太子︰“你知道本王這些年為何不與你爭嗎?”
太子沉默不語。
福王饒有興致道︰“本王不爭,是因為本王的的確確覺得,你比本王更像皇帝,也更適合當皇帝。立儲之前,你用那些腌 手段污了本王的名聲,本王不與你計較。只因本王思忖,若換了本王去當皇帝,恐怕應付不來那些文臣的齷齪事,若是你當皇帝,就該換他們頭疼了。只要你能守住我朱家的江山,那這位置給你坐又何妨?”
福王凝視著太子︰“可你這些年越來越急,眼里也越發容不得旁人。豈不知,給旁人留條活路,亦是給自己留條活路,母後在宮中寬厚待人,從未苛責過薛貴妃,你們卻想置她于死地,如今你的敵人不止是父皇了,還有本王。”
說罷,不等太子回答,他撥轉韁繩便走︰“今日你別想打到獵物了,空手回京城祭祀列祖列宗吧。”
……
……
紅葉別院。
陳跡在馬廄里選了一匹最烈的戰馬套上馬鞍。
戰馬原本還躁動不安,可陳跡手才剛撫上它脖頸,它便慢慢安靜下來。
陳跡在馬廄慢悠悠套馬鞍,是想觀察一下“解煩衛”的動向,若對方追著太子與福王而去,自己等人根本不用繞路,直接趁對方進山的時候回京即可。
可太子與福王已經進山兩炷香的時間,那些解煩衛依舊按兵不動。
張夏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們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會惹那些人起疑。”
陳跡嗯了一聲︰“這就走。”
張夏回頭看向馬廄外的齊昭寧、齊真珠等人︰“她們怎麼辦?將她們留在紅葉別院,若被那些解煩衛劫持恐怕也是麻煩事,那些解煩衛說不定還會動殺人滅口的心思。”
陳跡不動聲色道︰“我們尚且自身難保,哪有心思顧他人死活?”
他牽著戰馬走出去,卻見齊昭寧笑靨如花︰“陳跡,你今日定能奪魁,拿了陛下的封賞。你若能奪魁,我便將……”
話音剛落,羊羊領著萬歲軍漢子來馬廄牽馬,毫不遮掩的駁斥道︰“有我萬歲軍在,他若能奪魁,我名字倒著寫!”
張錚翻了個白眼︰“你名字倒過來寫不還是羊羊?”
羊羊瞪他一眼︰“咱們十多年的好兄弟,你怎的老是向著外人?”
張錚樂呵呵笑道︰“你若不是揣著莫大的敵意,大家本可以做朋友的。”
羊羊不屑道︰“我不與虛報戰功之輩做朋友。”
他轉頭看向張夏,甕聲甕氣道︰“阿夏,你今日隨我走,我幫你奪魁,看陛下願不願封你一個寧朝第一位女爵。”
張夏面無表情道︰“女子何時能參加春狩了,只能觀禮,獵到的都不作數。”
羊羊怔了一下︰“啊?是嗎?那你看我奪魁……”
張錚哈哈大笑︰“羊羊,誰給你的自信。”
羊羊挑挑眉毛︰“論弓馬嫻熟,今日誰能與我比?”
他看向陳跡︰“你不會真以為這小子能奪魁吧?喂,小子,你我今日比一比,你若贏了,我羊羊將祖傳角弓給你,你輸了什麼都不用給我,如何?”
陳跡沒理會他,徑直翻身上馬。
此處進山有兩條窄路,一條往梅谷,一條往絢秋林,他刻意避開太子與福王的梅谷方向,往絢秋林去。
羊羊嗤笑道︰“你看,他連應戰都不敢……阿夏,你等等。”
眼瞅張夏驅使棗棗跟著陳跡沖入山林,他趕忙招呼萬歲軍策馬跟上。
入了山林,陳跡一邊觀察地形,一邊往絢秋林去。
他回頭看向身後,只看見羊羊領著萬歲軍鬼鬼祟祟跟在身後,不見那些解煩衛身影,這才緩緩松了口氣。
齊斟酌還不知今日凶險,仍在四處尋找獵物︰“早知今日奪魁能封爵,便該喊多豹他們全都過來才是。就咱們兩人,怎麼比得過御前三大營?他們都是協同圍獵,所有人驅趕獵物,供一人獵殺的。”
陳跡沒理他。
齊斟酌繼續念叨著︰“露一手吧師父,也好煞煞萬歲軍這些鳥人的銳氣。”
陳跡不願多解釋,只說還未到地方。
此時,山林里有野雉飛過,齊斟酌抬起百斤硬弓便射。
他雖是紈褲,但齊家子從小修習君子六藝,弓術並不差。只見箭矢如奔雷般朝野雉 射而去,轉瞬便要將野雉釘在樹上。
異變突生,卻听不遠處,羊羊手中弓如霹靂聲響,一支鐵胎箭後發先至,竟將齊斟酌射出的箭矢從中射裂,釘在樹上時,箭矢尾羽在樹上震顫不止。
這一手箭術,比齊斟酌不知高明多少,也難怪如此倨傲。
齊斟酌面色一變︰“你他娘的做什麼?”
羊羊一手扯韁繩,一手將硬弓夾在腋下,慢悠悠從他身旁策馬而過︰“這便是羽林軍的箭術?爾等活著從固原回來,靠得不會是運氣吧?”
齊斟酌氣急,可又自知技不如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陳跡轉頭看去,只覺得這位萬歲軍像是一只正在開屏的公孔雀。
他回頭看了一眼山腳下的紅葉別院,低聲對張夏說道︰“堡樓應該已經看不到此處了,我們走。”
張夏點點頭。
陳跡對齊斟酌低喝一聲︰“跟我走,這就回京。”
齊斟酌愕然︰“不春狩了?”
陳跡扔下一句“有危險”,用力一夾馬肚,俯身便往絢秋林方向疾馳,至于齊斟酌願不願跟上,他也顧不得了。
幾人從羊羊身邊經過,頭也不回的離去。
羊羊在他們身後朗聲道︰“怎麼,比不過就要逃?”
可陳跡哪會理他激將?
羊羊見狀,轉頭招呼萬歲軍同僚︰“跟上他們!”
忽然間,側方有林鳥驚起,在山林上方盤旋。
陳跡余光瞥見這一幕,心中頓時一沉,他轉頭對張夏說道︰“那不是太子與福王進山的方向,又有人進山了,不知是沖太子還是福王。”
他再次提速,眾人在山林中俯身穿梭,就在經過瓔珞岩,瓔珞岩上忽然傳來破風聲,三支弩箭呼嘯而來。
陳跡驟然從箭囊中抽出兩支箭矢,不等眾人反應,便已搭弓射出。
羊羊見陳跡搭弓之迅疾,心中頓時一驚。
他目光隨著箭矢飛去,只見兩支箭矢在空中與兩支弩箭一一相撞,將弩箭撞得粉碎後又飛入瓔珞岩上的山林里,山林中一人慘呼出聲,披著簑衣從岩頂墜落而下。
三支弩箭,射向張錚與張夏的皆被攔下,射向陳跡的則被他偏頭躲開。
羊羊看看頭頂山林,又看看陳跡手中六十斤樺皮弓,忽然怒聲道︰“敵襲!陳家那小子,換弓!”
說著,他竟將自己的百斤角弓隔空拋給陳跡,陳跡也不拖泥帶水,將自己的樺皮弓拋向身後。
兩人同時接到對方長弓的剎那,竟動作整齊劃一,向著引弦搭箭朝瓔珞岩側射。
仿佛商量好似的陳跡射更遠更高處,羊羊射更低更近處,幾聲弓響便有幾名解煩衛墜落下來,默契無匹。
弩箭停歇,這兩人箭術配合,竟將二十余名“解煩衛”壓在樹後不敢再探出頭來。
張夏伏在棗棗背上,對陳跡凝聲道︰“小心,他們不是沖太子和福王來的,他們是沖你來的!”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