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烏的手掌如鐵箍般死死扣住甘草的手腕,指節深深陷進皮肉,腕骨發出細微的咯吱聲,仿佛下一瞬便會斷裂。他口中溢出暗紅血沫,雙目翻白,皮膚之下,一道道黑線如活蛇般游走,自肘彎疾速竄向肩胛,所過之處肌膚泛青,隱隱鼓動。
甘草呼吸一窒,左臂驟然發力,拇指如電疾點其右手少澤穴。川烏五指猛地抽搐,勁力稍松,甘草借勢旋身抽手,身形後撤半步,袖口已被攥裂,布條隨風輕顫,露出一截青紫手腕。
“金銀花,銀針蘸我指尖血!”
話音未落,他已咬破食指,血珠自指腹滲出,圓潤欲滴,懸于指尖將墜未墜。金銀花背靠古樹而立,左臂垂軟,纏繞的布條早已被暗紅浸透,滴滴答答落在枯葉之上。她不語,只用牙齒咬住布條末端,猛然一扯,撕下殘布,右手穩穩執起最後一枚銀針,迎面劃過甘草指腹。鮮血順著針脊蜿蜒流下,染成一線殷紅,如朱砂繪就的命運之線。
她騰身躍起,足尖輕點藤蔓橫枝,借力前撲,身形如燕掠林梢。川烏有所察覺,猛然抬頭,右臂黑筋暴起如虯龍盤繞,抬腿橫掃而出,勁風割面。金銀花避之不及,銀針偏移三寸,刺入神門穴側。剎那間,川烏喉中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右臂皮下鼓動劇烈,似有活物奔走,整條手臂青筋暴突,肌肉扭曲跳動,幾欲炸裂。
甘草搶前一步,橫身擋在金銀花身前。川烏一腳踹中其肩胛,力道沉猛如山崩,甘草踉蹌後退,背脊重重撞上身後古柏,樹皮簌簌剝落,喉頭一甜,險些嘔出血來。然而就在這一瞬,那自血脈中蔓延的黑線竟微微一滯,自外關穴緩緩回縮半寸,如潮退之初兆。
甘草瞳孔微縮,腦中靈光乍現——不是甘草之血無效,而是血未入脈,引而不達!
他急喝︰“羶中、血海,雙穴同刺!用我的血!”
金銀花咬緊牙關,眼中血絲隱現,卻毫不猶豫,執針再刺。這一次,銀針直入川烏羶中穴,甘草之血順著針尾緩緩滴落,滲入穴道深處。黑線劇烈扭動,如萬蟲噬心,川烏仰頭長嘯,額角青筋迸裂,冷汗混著血水順頰滑落。他雙目赤紅如燃,左手猛然抓向胸前衣襟,五指深陷,似要生生撕開胸膛,將那蠱毒連心一同剜出。
甘草卻不再後退。他目光掃過赤芍——她正扶著樹干艱難站起,面色灰敗如紙,指尖微微顫抖。方才金銀花頸血滴落其手背時,她曾短暫清醒,眼神清明了一瞬。而今蠱蟲畏血而動,若說這世間真有解蠱之法……
“赤芍!”甘草聲音低而急,如夜風穿隙,“割破指尖,滴血于他羶中!快!”
赤芍渾身一震,低頭看向自己手指,又望向川烏扭曲面容。她嘴唇微動,終未問為何,只從腰間取出一柄苗銀小刀,刃口薄如蟬翼,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她輕輕一劃,食指登時破開,血珠凝成,顫巍巍懸于指尖。
第一滴,落在川烏衣襟,洇開一朵暗紅小花。
第二滴,觸及其鎖骨,順著凹陷緩緩滑落。
第三滴,正中羶中穴,如露墜荷心,無聲無息。
那一瞬,林間仿佛靜止了一息。風停,葉止,連山泉滴石之聲也悄然斷絕。
川烏全身劇震,口中 作聲,雙臂猛然張開,似被無形之力自四面八方拉扯。皮膚下黑線瘋狂游走,自四肢百骸如百川歸海,匯向心口,最終聚于羶中一點。繼而,如退潮般緩緩消散,隱沒于皮肉之間,不留痕跡。
懷中蠱囊驟然干癟,皮質褶皺蜷縮如枯葉,再無一絲生機。
川烏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喘息如破風箱般斷續。他低頭看自己手掌,五指緩緩張開,掌心那環形刻痕依舊清晰,卻不再發紫,也不再跳動,仿佛沉睡多年的烙印終于安息。
甘草緩步上前,俯身探其脈。脈象雖弱,卻已歸經有序,再無逆沖亂竄之象。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轉身看向赤芍。
赤芍仍立原地,指尖血珠未止,一滴一滴落在泥地,滲入泥土,化作點點暗痕。她望著川烏背影,眼神由驚轉怔,由怔轉痛,終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輕得幾乎融進晚風。
“原來……”她聲音微顫,如秋葉離枝,“不是毒,是愛。”
她緩緩蹲下,手指撫過自己方才割傷之處,血仍在滲,卻不覺痛。“解藥從來不是藥。是我的血,我的心。”
川烏背脊一僵。
他沒有回頭,只是慢慢抬起右手,摸向胸前貼身處。那里藏著一張婚書,藤皮箋角露出半寸,邊緣已被汗水浸軟。三年前,他親手寫下“若蠱解,則殺妻”,以為斬心可封情,斷念能止痛。可如今蠱已解,心未斬,那人一滴血落下,卻讓他二十年築起的冰牆轟然崩塌,碎成齏粉。
“我守三年……”他喃喃,嗓音沙啞如磨石刮過粗礫,“只為讓她忘了我。”
“可這蠱……”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似有千言哽咽,“卻認她的血。”
風穿林梢,吹動殘霧,如紗拂面。山泉滴石,一聲,又一聲,清冷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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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花倚樹而坐,左頸傷口仍在滲血,右手銀針已斷,殘柄握在掌心,指節發白。她看著赤芍跪坐在泥中,看著川烏伏地喘息,忽然嘴角微揚,笑意淡如煙,卻藏不住眼底一絲釋然。
甘草站在兩人之間,手腕淤青未褪,肩胛處鈍痛隱隱。他未說話,只將手中半截荊芥粉包輕輕放入藥囊。此物已無用。真正的解蠱之法,不在藥理,不在針石,而在人心。
他低頭看自己指腹傷口,血已凝結,結成暗紅小痂。方才那一針,是他以身為引,試探天道。而此刻真相浮現,並非醫術勝出,而是情字破局。
情蠱非惡蠱。它是以血為契、以心為媒的古老誓約,唯有種蠱者與承蠱者心意相通,血脈共鳴,方能化解。川烏以為斬心可封蠱,實則心若不死,蠱便不滅;心若真死,蠱亦無存。唯有當兩人心血交融,怨念方化,執念始消。
赤芍緩緩起身,走向川烏。她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平視,目光如深潭映月。
“你寫‘若蠱解,則殺妻’。”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可你沒寫,若我願留呢?”
川烏眼眶微動,睫毛輕顫,卻未答。
她伸手,輕輕覆上他掌心刻痕,指尖觸到那凹陷的舊傷。“你怕我恨你,怕我怨你,所以先下手為強。可你有沒有想過——”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更堅定,“我若真恨你,今日就不會來。”
川烏終于抬頭。
他看見她眼中淚光,卻不曾落。那不是軟弱,是決然,是歷經風霜後的清醒與選擇。
“當年你種蠱,是為留我。”赤芍說,“如今我以血破蠱,是為還你。”
“從此,你不欠我,我不逃你。”
川烏嘴唇微顫,似想說什麼,終究未出聲。他緩緩合掌,將她手指包在掌心。那只手冰冷,卻穩,如磐石落地。
甘草後退一步,站到金銀花身旁。
他知道,這一局至此已終。無需再問前因,不必追究後果。有些結,纏了二十年,今日才得松開;有些話,壓了一輩子,此刻才算出口。
夜色漸臨,山風卷起落葉,在四人腳邊打旋。川烏仍跪地未起,赤芍半蹲于前,二人相握之手未分。金銀花閉目靠樹,呼吸漸勻,似已入淺眠。甘草仰頭,看林隙間星子初現,一顆,又一顆,如塵世之外的微光。
忽然,川烏開口。
“你們……怎麼知道要用她的血?”
甘草未答。
金銀花睜眼,目光落在甘草方才放回藥囊的荊芥粉包上——那包藥粉邊緣,沾著一絲極淡的紅痕。
是甘草的血。
也是赤芍的血。
二者混于一處,早在進入後山前,便已悄然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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