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焦的布巾在掌心微微發燙,邊角那半個“陳”字被風掀起一角。甘草未看馬背上的傳信人,只將布巾翻轉,露出背面一道斜切的縫線——這是老陳酒肆封壇十年以上藥酒所用的特制手法,針腳間距極窄,線為桑麻混絲,遇火不即燃,反有青煙微縷。
他認得這布。
昨夜酸棗仁話未盡時,院外馬蹄聲已至,而此刻手中之物,正是她口中所言“同款陳酒”的封口標識。布巾殘角與密語冊中“持壇左傾為信”四字完全吻合,且紫甦葉通報的“壇身左傾三寸”,正對應酒肆內部暗記︰左傾逾寸者,非售,僅作試藥交接之用。
甘草翻身上馬,韁繩一緊,黑馬沿官道疾馳而出。
途中憶起酸棗仁最後半句︰“連飲三日……才會開始做夢。”此語非虛妄之辭。藜蘆粉性烈,入酒則緩發,初服僅覺耳熱目澀,次日夢擾不安,第三日夜半始見幻視囈語,若再加一味遠志,則神識漸失,唯听命于引藥之人。逆藥閣所求,從來不是殺人,而是控心。
而能知此配伍深淺者,必通藥理;敢以此法試毒者,必有所恃。
城郊漸近,暮色壓檐。老陳酒肆立于枯柳道旁,門楣低矮,檐下懸一青銅酒杓,柄刻“曲”字。甘草勒馬停步,推門而入。
店內昏暗,唯有灶火映壁。一名中年男子正俯身擦拭酒壇,動作沉穩,指節粗厚,腕上有舊疤一道,呈弧形,似曾被滾酒燙傷。此人抬頭,目光一滯。
“甘草?”
“曲酒。”
兩人相識多年。早年藥材行會未散之時,每逢冬至煎藥祭典,皆由曲酒供陳酒十壇,以助藥性通行經絡。後因一場大火焚盡酒窖,曲酒退出行會,獨守此肆,不再參與藥事。
甘草未寒暄,直取布巾攤于案上︰“這布,可是你家的?”
曲酒凝視片刻,點頭︰“是。昨日酉時末,有人來取過一壇十年陳釀,封口便是這塊布。我見他特意叮囑‘左傾三寸’,還覺得古怪——這規矩,外人不知。”
“誰來的?”
“一男一女。男的穿青布衫,袖口磨得起毛,說話慢條斯理,問︰‘此酒可解燥毒?’我說︰‘燥毒攻心,非甘草不能解。’他听了,只點頭,沒再多問。”
甘草眸光微動。
“女子呢?”
“神情緊繃,右手總往袖口抹,像是護著手。她問了一句︰‘若無甘草,可用何代?’我答不上來,只說從未听說不用甘草還能解毒的方子。”
甘草指尖輕叩桌面。
這問答,與酸棗仁所言分毫不差。更關鍵的是,曲酒一句“非甘草不能解”,實為藥理鐵律。石菖蒲明知故問,是在驗證他人是否知曉秘藥缺陷;而酸棗仁追問替代,是在試探失控邊界。
二人並非單純購酒,而是在實地校驗毒效傳導路徑。
“他們走後,可留下什麼?”
曲酒遲疑片刻,從牆角拾起一個廢棄藥包,又遞出半張紙條︰“這包掉在灶後,像是裝過藥丸碎末。紙條塞在壇底夾縫里,墨跡新,應是剛寫不久。”
甘草接過藥包,打開一看,內為灰白色粉末,略帶苦香。他以指甲挑少許入口,舌尖微麻,隨即泛起一絲腥澀——正是茯苓遠志丸殘渣,且未經炮制完全,遠志焦化不足,與檔案閣記錄中“缺甘草則燥發”之癥相符。
再看紙條,墨跡潦草,似倉促寫下︰
“藜蘆宮︰秘藥已得,茯苓引藥已收。”
九字如針,刺入眼底。
“藜蘆宮”三字筆鋒頓挫,第二筆橫畫收尾帶鉤,與逆藥閣舊檔中“江北藥莊密報”所用隱語寫法一致。他曾見過半頁殘文,提及“宮中禁香流轉,終歸藜蘆”,當時不解其意,如今方知,“藜蘆宮”非地名,而是逆藥閣最終據點代號。
更令人警覺者,在“茯苓引藥已收”六字。
“收”字何解?是配方到手?藥材入庫?還是人已被控?
此前線索皆指向柴胡為第七味、陳皮為第八味,而今第九味竟是茯苓。此名既為藥,亦為人。若“收”字屬實,則茯苓本人極可能已落入對方掌控。
甘草將紙條折好,收入內袋,又將藥包密封入匣。
“若再見青衫人,速報藥坊。”
他起身欲行。
曲酒忽道︰“他們走時,那男人說了句奇怪的話。”
甘草止步。
“他說︰‘酒已試,毒可行。’然後看了眼天色,補了一句——‘明日午時,爐開。’”
甘草轉身,目光如刃︰“你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站在哪?”
“門口左側,背對柳樹。”
甘草走出酒肆,仰頭看向那株枯柳。枝干傾斜,影投地面,恰指東南方一處廢窯方向。他曾在城南勘地形時見過此窯,早已荒棄,唯余一口殘爐,爐口朝南,正對日中之位。
明日午時,爐開。
是煉藥?還是點火為號?
他翻身上馬,韁繩一抖,黑馬踏塵而起。返城途中,腦中已定下一策。
酸棗仁尚在藥坊,以為自己只是交易中間人,不知石菖蒲早已借她之手完成試毒閉環。如今手中握有酒肆證詞、殘留藥粉、密令紙條三重證據,足可讓她以為石菖蒲已供,從而逼其吐露更多內情。
但不可急于攤牌。
需先讓她听見“石菖蒲落網”的風聲,再以“紙條出自你房中”為由質問,使其自亂陣腳。待其心理崩塌,便可引出幕後真正指令來源。
風漸起,吹動衣襟。懷中紙條緊貼胸口,墨跡未干,似仍有余溫。
甘草一手握韁,一手按住內袋,指節壓著那行字。
“明日午時,爐開。”
他忽然勒馬停步。
前方官道中央,一只陶罐靜靜立著,罐口朝上,內盛清水,水面倒映出漸沉的夕陽。
這本無奇。
可就在他凝視瞬間,水中倒影里的太陽,突然裂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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