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縫里那陣紙頁翻動聲戛然而止。
甘草的手停在鐵尺邊緣,指節微收。他未再施力,只將身體略側,讓日光斜切過門縫,在室內投下一道窄長的光痕。屋內靜了一瞬,隨即傳來衣料摩擦的輕響——佛手轉身了。
就是此刻。
他以鐵尺尖端勾住門閂凹口,輕輕一挑,順勢借風力推門。門軸無聲滑開三寸,恰如一陣穿堂風拂過。甘草矮身而入,貼牆滑行,落腳無聲。案幾橫在窗前,硯台居中,朱筆濕尖朝上,墨跡未干。書架靠左,底層一只暗紅簿冊半露在外,正是昨夜被取走又放回之物。
他目光掃過桌面,先見一張攤開的宴席清單。紙上“西倉庫取藥”四字墨色鮮亮,筆鋒頓挫有力,與賬本中偽造采買單的松煙墨同源。西倉——生蒼術存放之所,正是毒點心中所含藥引來源地。他不動聲色抽出袖中炭塊,于掌心薄紙迅速拓下字形。
視線移向記賬本。翻開至近三日流水,一條記錄躍入眼底︰“黑順片十兩,銀朱五錢,付半夏莊賬戶。”他指尖撫過編號,數字排列方式與江北偽參案中分流藥材的賬目完全一致。同一套洗賬手法,同一處資金出口。逆藥閣的脈絡,已從西山延至江南商會腹地。
他正欲合本,眼角忽掠過廢紙簍一角焦邊。
俯身拾起,是半張殘信,火燎過半,僅存數語︰“……莪參詳後再定貨期,勿擅調第七味。”筆跡瘦硬如刀刻,末鉤凌厲外挑,與此前查獲的“莪”字藥袋上的批注出自同一人手。他將殘片疊成小方,收入袖中暗袋。
足音自書架後傳來。
甘草直起身,不動聲色將散落的幾張無關紙頁攏齊,仿佛只是整理雜物。佛手轉出,見他立于案旁,眉峰微蹙。
“你為何擅入我室?”聲音平穩,卻掩不住一絲緊繃。
“尋一份陳皮舊令副本。”甘草語氣如常,“半月前他親簽的應急調度文牒,听聞存于此處備案。”
佛手眼神微閃,右手不自覺撫過硯台邊緣。
甘草盯著那只手。拇指壓著硯池外沿,指腹蹭過一處暗紋。那一瞬,呼吸節奏變了——短促、下沉,是人在強抑驚悸時的本能反應。
“未曾找到。”甘草緩聲道,目光卻已鎖住對方唇角細微抽動。“倒是見你賬上新列了黑順片,此物烈性非常,商會近年極少動用。”
“備急癥用藥。”佛手收回手,將硯蓋合上,“你也知陳皮暴亡後諸事混亂,多些防範罷了。”
“原來如此。”甘草點頭,似信非信。他忽然抬步向前,佯作靠近查看賬冊,肩頭微晃,故意撞向案角茶盞。
瓷杯傾倒,茶水潑灑。
“失禮。”他低聲說,抽出袖巾擦拭桌面,指尖順勢滑向硯台底部。
一抹幽香悄然彌散。
龍涎香。極淡,卻分明帶著宮中燻墨專用香料的獨特氣息。他曾于老林洞石壁所留絲帕上聞到過——藜蘆的標記。而此刻,這本不該出現在商賈案頭的香料,竟沾染在佛手的硯底。
他緩緩起身,袖巾攥緊,指縫滲出濕痕。
“你提‘莪術’二字時,”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如針落靜室,“呼吸滯了半息。”
佛手瞳孔驟縮。
“你說‘備急癥用藥’,可黑順片非湯劑常用,反是煉毒輔材。更巧的是,你方才提到‘陳皮暴亡’,卻未察覺自己漏了一句關鍵話——你本想說的是‘莪術下令清除異己’吧?”
“胡言!”佛手退半步,背抵書架,“你無憑無據,竟敢污蔑理事?”
“憑據?”甘草伸手入懷,取出小瓷瓶,倒出一點灰白粉末于掌心,“這是西山寮出土的藥渣殘留,含雄黃、附子粉與未分解的逆散基質。而你在西倉取的生蒼術,正是激活此毒的關鍵引藥。”
佛手喉結滾動。
“賬本編號與半夏莊一致,殘信提及‘莪’字指令,筆跡吻合;宴席清單由你親筆標注取藥路徑;硯台藏有宮制龍涎香,與藜蘆信物同源。”甘草步步逼近,“三者交匯,不是巧合,是鏈條。”
“你……你想怎樣?”
“我想知道柴胡現在何處。”
“我不知道!”
“那你為何昨夜兩次進出賬房?為何在‘枳殼’名下畫紅線?下一個名字,是不是輪到青皮?”
佛手猛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甘草不再追問。他從袖中取出那塊靛藍布巾殘角,平攤于掌︰“這花葉紋樣,出自宮中繡坊。你交給黑衣人的指令,是誰授意?莪術?還是更深的人?”
“我……我只是執行命令。”佛手聲音低下去,“若我不做,妻兒便活不過三日。”
“所以你就拿他人命填溝壑?”甘草冷笑,“你以為自己是棋子,其實早成了劊子手。”
佛手嘴唇顫抖,終未再言。
甘草凝視著他,良久,緩緩後退兩步,拱手作別︰“多謝指點,改日再訪。”
語畢轉身,推門而出。
身後,佛手僵立原地,手扶硯台,額角汗珠滾落,滴在桌角。那里,半塊靛藍布巾尚未收盡,被風吹起一角,露出底下壓著的一張小小紙條,墨字清晰——
“巳時三刻,船載貨入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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