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偏殿,暖爐余溫在鎏金銅爐上凝著薄霜,柴宗訓卻已沒了睡意。他裹緊狐裘支起身子,目光第一時間扎向暖爐旁的梨花木空椅——小幾上那半塊棗泥糕還泛著淺褐光澤,只是邊緣早已風干發硬,像一枚沉默的印璽,佐證著昨夜那場跨越生死的相見絕非虛幻。昨夜爺爺玄甲上的寒鐵味、爹爹龍袍下擺的雲紋觸感,還清晰地留在指尖,連空氣里都似仍飄著爹爹帶來的西域貢茶香氣。
“陛下,該起身了。”宮女青禾端著銅盆輕步進來,銅盆沿兒的熱水冒著細霧,氤氳了她鬢邊的銀釵。見柴宗訓對著空椅發怔,她放輕聲音喚道,指尖絞著帕子的力道卻悄悄重了幾分。柴宗訓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狐裘領口的貂毛——那是爹爹去年親征北漢前,特意讓人從遼東送來的。他忽然抬眼︰“青禾,昨夜你當真沒見著兩個人?一個穿玄甲,肩甲上有道月牙形的疤;一個著雲紋龍袍,腰間系著雙魚玉佩。”
青禾絞帕子的手猛地一頓,熱水濺在青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她很快穩住神色,屈膝笑道︰“陛下定是夢得真切了。昨夜戌時到今日卯時,奴婢一直守在殿門外,連風吹動宮燈的聲響都听得分明,哪來的客人?”說著將銅盆擱在雕花架上,絞了熱帕子遞過去,帕角繡著的纏枝蓮蹭過柴宗訓手背,“許是陛下近日總念著先帝和太祖,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呢。”
柴宗訓沒再追問。他由著青禾替自己系上玉帶,目光卻透過糊著雲母紙的窗欞,落在庭院的皚皚白雪上。幾個太監正彎腰掃雪,竹掃帚劃過雪地時發出“簌簌”輕響,在雪面上犁出一道道整齊的溝壑,將昨夜的痕跡一點點抹去。他忽然眼神一凝——暖爐窗下那片背風的雪地,竟還留著兩串淺淡的腳印,像兩串被凍住的月光,靜靜臥在雪地里。
那腳印形制古怪得很。左邊一串鞋紋細密,每一道紋路都彎成雲卷的模樣,竟與爹爹常穿的龍袍下擺繡著的雲紋分毫不差;右邊一串更特別,鞋邊帶著細碎的凹痕,像是鎧甲邊緣蹭過的痕跡,和爺爺昨夜玄甲下擺的鉚釘印子一模一樣。更奇的是,腳印只在窗下繞了半圈,便憑空消失了,像是踏雪而來的人忽然乘著風走了,只留下這半截痕跡。
“那是誰的腳印?”柴宗訓指著窗外,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指尖甚至微微發顫。青禾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當是巡邏侍衛路過留下的,隨口道︰“許是昨夜值夜的侍衛過來查看暖爐炭火留下的,奴婢這就差人把雪掃了,免得礙著陛下的眼。”
柴宗訓卻悄悄紅了眼。他知道那不是侍衛的腳印。侍衛穿的皮靴鞋底粗糲,印在雪地里該是深而寬的,哪會這樣淺、這樣細?這分明是爹爹和爺爺離開前,在窗下駐足凝望的痕跡——他們定是怕驚擾了自己,只敢在窗外站著,看了許久許久,才舍得徹底離開。昨夜爺爺說“江山要靠自己扛”,爹爹說“莫忘了百姓”,原來他們走後,還在這兒守了自己好久。
他沒再說話,由著青禾牽著往正殿去。路過那片雪地時,他故意放慢腳步,趁著青禾轉身去扶他的空檔,悄悄彎腰捏了一片沾著腳印的雪。雪粒落在掌心,涼得像碎冰,卻很快被體溫焐化,順著指縫往下淌,那涼意卻像有了溫度,一路暖到了心底,比暖爐里的炭火還要暖。
辰時三刻,先生捧著《尚書》進殿時,柴宗訓已端坐在案前。往日听先生講課,他總忍不住走神,想著殿外的雪能不能堆雪人,想著御膳房的糖蒸酥酪好了沒。可今日不一樣,先生講“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時,他听得格外專注,連先生捋胡須的動作都沒錯過。當听到“大禹鑿龍門、疏九河,十三年不回家,只為救萬民于洪水”時,他忽然就懂了爺爺昨夜說的“打天下不易”。
大禹不回家,是為了救萬民;爺爺征戰沙場三十年,從後漢打到後周,是為了建一個安穩的江山,讓百姓不用再流離失所;爹爹親征北伐,頂著風雪去打北漢,是為了守住這大好河山,不讓敵人踏進來;就連娘對自己嚴厲,逼自己天不亮就起來讀書、練騎射,也是盼著自己將來能接過這千斤重擔,不讓爹爹和爺爺的心血白費。原來從前自己覺得難懂的“家國”二字,藏在這些人的付出里。
“陛下今日頗有進益。”先生講完課,合上書卷,見柴宗訓眼神清明,沒有半分往日的散漫,忍不住撫須夸贊。柴宗訓卻忽然抬頭,望著先生問︰“先生,若為了護住萬民,不得不對親近的人嚴苛,甚至讓他們受委屈,這做法對嗎?”就像娘對自己那樣,就像爺爺當年讓爹爹去守邊疆那樣。
先生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笑道︰“陛下能思及此,已是君主之姿。昔年周文王遣伯邑考去商紂王處為質,非不愛子,實乃深知‘家國’二字,家安需先國安。若連國家都沒了,家又能去哪?所謂嚴,有時不是不愛,恰是最深的護持。就像種樹,若不修剪旁枝,樹便長不高,將來難擋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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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掃雪的聲音隱隱傳來,“簌簌”聲裹著寒風,從窗縫里鑽進來。柴宗訓望著先生花白的胡須,忽然想起昨夜爹爹握著他的手說的“做君主,要想清楚每一個決定會不會害了百姓”。他悄悄摸了摸袖口——那片雪早已化水,只在袖口留下一點濕痕,可那暖意還在。心里某個一直模糊的角落,好像忽然被點亮了,像雪地里燃起了一盞燈,讓他看清了往前走的方向。
這時,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娘的貼身宮女錦書掀簾而入,屈膝道︰“陛下,太後娘娘請您去正殿一敘,說有要事與您商議。”
柴宗訓起身時,下意識又看了眼暖爐方向。那里空蕩蕩的,只有陽光透過窗欞,在青磚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像極了爹爹和爺爺身上的鎧甲反光,晃得人眼楮發熱。他深吸一口氣,理了理玉帶,跟著錦書往外走——從前見娘,他總有些怕,怕娘又要逼自己讀書;可今日不一樣,他想親口問問娘,關于“守護”的道理,問問娘當年爹爹去守邊疆時,她是不是也像今日的自己這樣,既擔心又驕傲。
走出偏殿時,他回頭望了一眼窗下。昨夜的腳印已被新下的雪覆蓋,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像是從未存在過。可柴宗訓知道,那兩串腳印,早已永遠烙在了自己心里。從看見腳印的這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不再是那個只會盼著糖吃的小皇帝,他要學著像爹爹、爺爺那樣,扛起屬于自己的責任,守住這萬里江山,守住江山里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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