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行宮的晨霧還沒散,偏殿里的檀香已燃到了第三爐。符太後坐在鋪著素色錦緞的坐榻上,指尖捏著鎮州送來的密信,信紙邊緣被反復摩挲,起了毛邊,唯獨“太子令前鋒營拂曉攻西門”“聯合後蜀、南唐、南漢三國出兵”這兩行字,墨色依舊濃得刺眼。
“他連商量都不跟我商量,就敢賭這麼大?”她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難以掩飾的怒意,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殿內靜得只剩下銅漏滴水的聲音,女官青蕪跪在階下,頭埋得更低,連呼吸都放得極輕——自世宗皇帝駕崩後,太後雖常因國事蹙眉,卻從未有過這般失態。
青蕪跟著符太後近十年,最清楚她的軟肋。太後不是怕柴宗訓打仗,而是怕他在亂世里摔跟頭——八歲的孩子,本該在宮里讀《論語》、學騎射,卻被推上了“復國”的懸崖,身邊連個能全然信任的老臣都沒有。韓通被囚鎮州,王彥升投宋,後周的舊部早已人心渙散,柴宗訓這一步“聯合三國”,看似走得險,實則是孤注一擲。
“太後,”青蕪斟酌著開口,聲音輕得像霧,“鎮州那邊還說,殿下……殿下待趙氏姐妹極好,不僅送了棉被和吃食,還常去偏帳與她們說話。”
“趙氏姐妹?”符太後猛地抬眼,目光銳利如刀,“就是趙匡胤麾下趙彥徽的兩個女兒?”
“是。”青蕪點頭,“听說前幾日,姐妹倆還曾有過逃跑的念頭,後來不知為何,又歇了心思。”
符太後冷笑一聲,將密信扔在案幾上,起身走到牆邊掛著的地圖前。地圖是用粗絹繪制的,上面用朱砂標著後周、大宋、三國的疆域,“汴梁”“鎮州”“洛陽”幾個地名旁,還粘著細小的木牌,標注著兵力分布。她的指尖落在“鎮州”的位置,指甲幾乎要嵌進絹布的紋路里︰“他倒會收買人心。一邊對敵人的女兒心軟,一邊把韓通的生死拋在腦後——韓通在鎮州絕食三日,只求見他一面,他倒好,忙著跟小姑娘畫地圖、說閑話!”
這話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委屈。符太後想起柴宗訓三歲時的模樣,那時世宗還在,孩子總喜歡黏在她懷里,抱著她的脖子說“娘最好”。可如今,孩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連“聯合三國”這麼大的事,都要瞞著她這個母親。她知道柴宗訓想證明自己,想撐起後周的江山,可他太急了,急得忘了“穩妥”二字,忘了後周的家底早已禁不起折騰。
“備車。”符太後忽然轉身,語氣斬釘截鐵,“我要去鎮州。”
“太後!”青蕪猛地抬頭,臉上滿是驚惶,“鎮州離汴梁不過百里,如今宋兵正盯著那邊的動向,您親自去,太危險了!再說,洛陽行宮也需要您坐鎮,若是您走了,宮里的人心……”
“人心?”符太後打斷她,走到案邊拿起一支狼毫筆,在一張素箋上快速書寫,“後周的人心,早就被趙匡胤攪散了。如今能穩住人心的,不是洛陽的行宮,是宗訓——可他現在像頭脫韁的小馬,我若不去拉一把,他遲早要摔進懸崖里。”
她寫完,將素箋遞給青蕪︰“這是給鎮州守將郭崇的手諭,你讓人快馬送去,告訴他,我到鎮州之前,務必看好韓通,不許他出事;另外,讓他多派些人手盯著趙氏姐妹,若她們再敢有逃跑的念頭,不必稟報宗訓,直接押去大牢——別讓兩個小姑娘,壞了後周的大事。”
青蕪接過素箋,看著上面力透紙背的字跡,心里一陣發緊。她知道太後的脾氣,一旦做了決定,就絕不會更改。可鎮州畢竟是前線,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她還想再勸,卻見符太後已走到妝台前,開始卸頭上的金釵——平日里,太後總愛穿繡著鸞鳥的錦裙,戴累絲嵌寶的金釵,可今日,她卻換上了一身素色的布裙,只在發髻上插了支銀簪。
“太後,您這是……”
“去鎮州不是去赴宴,穿得太張揚,反而惹眼。”符太後對著銅鏡理了理衣領,聲音平靜了些,“我此去,不是要奪宗訓的權,是要幫他——他還小,不知道‘聯合三國’背後的風險。後蜀孟昶、南唐李煜、南漢劉 ,哪一個不是心懷鬼胎?他們今日能幫後周打大宋,明日就能為了利益,反過來咬後周一口。宗訓只看到了眼前的‘援軍’,卻沒看到背後的‘刀子’。”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銅鏡里自己的倒影上。這些日子,為了後周的事,她鬢角已添了幾根白發,眼角也有了細紋。可她不能倒下,宗訓還小,後周的江山還需要她撐著。
“對了,”符太後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向青蕪,“把我妝奩里那支‘子母扣’帶來。”
青蕪連忙去取。那“子母扣”是世宗皇帝生前送給她的,用和田玉雕刻而成,分為“母扣”和“子扣”,母扣上刻著“周”字,子扣上刻著“宗”字,寓意“母子同心,共守後周”。符太後接過母扣,握在掌心,冰涼的玉溫透過指尖傳來,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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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見到宗訓,把這個給他。”她輕聲道,“告訴他,娘不是要攔著他做事,是怕他受委屈、吃大虧。他是後周的太子,可他也是我的兒子——娘只想護著他,護著我們的家。”
青蕪看著太後眼底的紅血絲,鼻子一酸,連忙點頭︰“奴婢記下了。”
辰時過半,洛陽行宮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輛不起眼的烏篷車從宮里駛出來,車簾緊閉,只有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在晨霧里顯得格外清晰。車外跟著十幾個便裝的侍衛,腰間藏著彎刀,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他們要走的是小路,避開宋軍的眼線,爭取在三日內趕到鎮州。
車廂里,符太後靠在軟墊上,手里捧著那封鎮州送來的密信,反復看著“殿下一切安好”那幾個字。她知道,這“安好”是假的——一個八歲的孩子,要指揮千軍萬馬,要應對朝堂的權謀,要防備敵人的算計,怎麼可能“安好”?她仿佛能看到宗訓在主營帳里,對著攻城圖紙皺眉的樣子,能看到他握著狼毫筆,一筆一劃寫軍令的樣子,能看到他強裝鎮定,對士兵說“別怕,有朕在”的樣子。
“我的兒……”她輕聲呢喃,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滴在密信上,暈開一小片墨痕,“娘來了,娘不會讓你一個人扛著的。”
與此同時,鎮州大牢的一間囚室里,韓通正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雙目緊閉。他已經絕食三日,嘴唇干裂起皮,臉色蒼白如紙,只有那雙眼楮,偶爾睜開時,還帶著幾分倔強的光芒。囚室外,守牢的士兵端著一碗稀粥,勸道︰“將軍,您就喝一口吧,太子殿下肯定會來救您的。”
韓通緩緩睜開眼,聲音沙啞得幾乎听不清︰“太子……他還知道有我這個老臣嗎?”
他想起三日前,自己被押進大牢時,曾托人給柴宗訓送信,說王彥升投宋是個圈套,趙匡胤故意讓王彥升假意歸降,實則是為了里應外合,奪取汴梁。可信送出去後,卻石沉大海,連一點回音都沒有。後來他才從牢卒的閑聊中得知,太子不僅沒來看他,反而下令攻打汴梁西門,還聯合了三國出兵。
“殿下是被豬油蒙了心啊……”韓通長嘆一聲,閉上眼楮,兩行濁淚從眼角滑落。他跟著世宗皇帝南征北戰,為後周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卻成了階下囚,連提醒太子提防圈套的機會都沒有。他不怕死,怕的是後周的江山,毀在趙匡胤的陰謀里,怕的是世宗皇帝的心血,付諸東流。
就在這時,囚室的門忽然被打開,一個穿著青色官服的人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張紙,對著韓通道︰“韓將軍,太後有令,讓您好生休養,待她到了鎮州,自會為您做主。”
“太後?”韓通猛地睜開眼,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太後要來看我?”
“是。”那人點頭,“太後已從洛陽出發,不日便到。她還說,讓您放心,太子殿下年輕,有些事考慮不周,她會幫殿下糾正的。”
韓通看著那人手里的紙,上面蓋著太後的印璽,字跡是他熟悉的太後筆跡。他忽然覺得心里一暖,眼淚流得更凶了——他知道,太後是後周的定海神針,只要太後在,後周就還有希望,太子就不會走偏。
“好……好啊……”他聲音顫抖,“請替我謝過太後,我韓通,就算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護著後周,護著太子殿下!”
那人應了一聲,轉身離開。囚室里又恢復了安靜,韓通靠在牆壁上,慢慢睜開眼,看向窗外。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卻隱隱有一縷陽光,正從雲層的縫隙里透出來,照在冰冷的地面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他想起年輕時,跟著世宗皇帝攻打北漢的情景,那時也是這樣的天氣,卻比現在熱鬧得多。士兵們圍著篝火唱歌,將領們在一起商量戰術,世宗皇帝坐在中間,意氣風發地說︰“等我們平定了北漢,就去收復燕雲十六州,讓後周的百姓,都過上安穩日子。”
如今,世宗皇帝不在了,可他的心願還在。韓通握緊拳頭,心里暗暗發誓︰只要太後能幫太子穩住局面,只要他能從大牢里出去,他就會帶著老部下,跟趙匡胤拼到底,就算是死,也要為後周掙一條生路。
而此刻,汴梁宋軍大營里,趙匡胤正坐在主營帳里,手里拿著一封密信,眉頭緊鎖。信是從後蜀傳來的,說後蜀已命兩萬大軍向興元府進發,看樣子是要襲擾宋軍的後方。旁邊的趙普走過來,道︰“陛下,後蜀、南唐、南漢突然出兵,定是柴宗訓搞的鬼。我們得盡快調整兵力,防備三國的進攻。”
趙匡胤放下密信,走到地圖前,指尖落在“興元府”的位置︰“柴宗訓這小子,倒有幾分本事,能說動三國出兵。只是他太小看我大宋的兵力了——就算三國出兵,也未必能撼動我們的根基。”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你讓人去鎮州,告訴王彥升,讓他盡快想辦法,把韓通給我殺了——韓通是後周的老臣,有他在,鎮州的後周舊部就不會安分。另外,再讓人去洛陽,盯著符太後的動向,若是她有什麼動作,立刻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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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趙普躬身應下,轉身離開。
主營帳里只剩下趙匡胤一人,他看著地圖上“汴梁”與“鎮州”之間的連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知道,柴宗訓聯合三國出兵,是想讓他腹背受敵,可他不會給柴宗訓這個機會。只要他殺了韓通,穩住鎮州的局面,再派人攔住符太後,柴宗訓就成了孤家寡人,到時候,後周的江山,就會穩穩地落在他的手里。
窗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得帳簾獵獵作響,像是在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無論是洛陽行宮的符太後,還是鎮州大牢的韓通,無論是汴梁宋軍大營的趙匡胤,還是後周聯軍大營的柴宗訓,都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越來越難。後周與大宋的戰爭,三國的介入,母子間的政見沖突,老臣的忠誠與背叛,所有的矛盾,都將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一一爆發。
而這場風暴的中心,那個八歲的後周太子柴宗訓,還不知道,他母親正從洛陽趕來,要幫他“糾正”錯誤;還不知道,韓通在鎮州大牢里,正等著他去救;還不知道,趙匡胤已布下天羅地網,等著他掉進陷阱。他此刻正坐在主營帳里,手里拿著一塊炭頭,在紙上畫著大雁——他答應了趙玉燕,要畫大雁給她看,他不能食言。
燭火跳躍,映著他小小的身影,也映著紙上那只剛畫完的大雁。大雁的翅膀歪歪扭扭,卻朝著代州的方向,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也像是在期待著什麼。沒有人知道,這只小小的大雁,會不會在這場亂世風暴里,帶著後周的希望,飛向遠方。
ps︰文章里趙匡胤麾下的趙彥徽寫錯了。是趙匡胤的女兒。作者不想改了。這里提醒一下。不是趙彥徽的女兒是趙匡胤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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