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的夏天,蟬鳴比往年更吵,空氣里總飄著股柏油被曬化的味道。爸從百貨大樓扛回頂新蚊帳,藍白格子的尼龍布,支在1.8米的大床上,像個鼓鼓囊囊的方盒子。我擠在中間,左邊是爸的呼嚕,震得枕頭都發顫;右邊是媽翻身時布料的 聲,混著她發間的薄荷香皂味,裹在蚊帳里,暖乎乎的,踏實得讓人犯困。
出事那天傍晚,我蹲在院里的老槐樹下玩泥巴。新翻的黃土濕漉漉的,摻著碎草葉,捏在手里軟乎乎的。牆根的陰影里突然蹲下個影子,嚇了我一跳——是個撿破爛的老頭,穿件灰撲撲的對襟褂子,頭發胡子粘成一團,渾身裹著層黑泥,遠遠看著像塊從煤堆里滾出來的石頭。
他盯著我手里的泥巴笑,黃牙縫里塞著黑渣,指甲縫里嵌的泥渣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和我的泥巴融成一團。"小娃,"他的聲音像被水泡脹的木頭,"借點泥巴給我。"
"干啥?"我攥緊泥巴,手背的汗把泥都浸濕了。
"捏個小人兒。"他往前挪了挪,一股餿味裹著熱風飄過來,像奶奶腌壞了的咸菜壇子,"跟你一樣,胖嘟嘟的。"
我突然覺得手里的泥巴變得冰涼,猛地往他身上一扔,泥塊砸在他褂子上,濺出星星點點的黑。我轉身就跑,听見他在後面嘿嘿笑,笑聲黏糊糊的,像舌頭舔過玻璃︰"跑啥?我又不搶你的......"
夜里睡覺,腳底板總發涼。媽把我的腳拽進她懷里焐,她的手心潮乎乎的,帶著點肥皂沫的滑膩。"肯定是白天瘋跑,腳心著涼了。"她用指腹摩挲我的腳後跟,那里的死皮被磨得沙沙響,"快睡,明天帶你去買綠豆冰棍。"
迷迷糊糊剛要睡著,腳突然被拽了一下。
不是媽翻身時的輕踫,是實實在在的一拽,像有人攥著我的腳踝往床尾拖。我"嗷"地叫了一聲,手腳並用地往媽那邊爬,可那力氣太大了,指尖剛要夠到媽的睡衣,身體就像被鐵鉗子夾住似的,順著床單蹭蹭地往床尾滑。
"爸!媽!"我哭喊著抓爸的胳膊,他的胳膊硬邦邦的,還帶著股劣質白酒的沖味。
"咋了咋了?"爸猛地坐起來,喉結滾動著咽了口唾沫,媽已經摸亮了床頭燈。橘黃色的光透過蚊帳照進來,我看見自己半個身子都快滑到床尾,腳脖子抵著欄桿,疼得發麻。而藍白格子的蚊帳,在我屁股蹭過的地方陷下去個小坑,格子被撐得變了形,像塊被捏皺的水果糖紙。
"有東西拉我!"我指著床尾,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一只手!黑糊糊的,抓著我的腳!"
爸揉著眼楮掀蚊帳,金屬支架"吱呀"響。媽把我摟進懷里,她的手比我的腳還涼,指甲掐得我後背生疼。"哪有東西?"爸在床尾摸了摸,床單光溜溜的,只有我的小腳印,"肯定是做噩夢了,小孩子家的。"
"不是噩夢!"我蹬著腿哭,眼淚砸在媽胸前,"它把我拉到這兒的!你看蚊帳!"
那個小坑還陷在那兒,藍白格子歪歪扭扭的,在燈光下像只瞪圓的眼楮。媽順著我指的方向看,突然打了個哆嗦,下巴磕在我頭頂︰"別亂說......快睡......"她的聲音發緊,我能感覺到她在咬著牙。
爸沒說話,蹲在床尾盯著那個坑看了半天,後頸的青筋突突跳。突然他轉身去院里," 當"一聲拎起菜刀,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塞進床底下時,木頭床板被撞得"咚"地響。"再有事就喊爸。"他的聲音有點啞,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爸砍它。"
那天夜里,我縮在媽懷里沒敢合眼。媽拍著我的背哼兒歌,可她的手一直在抖,拍得我肩胛骨發麻。蚊帳上的小坑在黑暗里若隱若現,總覺得有雙眼楮從外面盯著我。後半夜,我听見床底下傳來" 噠"聲,像菜刀被什麼東西踫了一下,緊接著是指甲刮木頭的"沙沙"聲,順著床腿往上爬。
從那以後,我死也不肯睡中間了。
媽把我挪到她右邊,緊挨著土牆。牆皮掉了塊,露出里面的黃土,夜里能听見土塊往下掉的"簌簌"聲。爸在床尾放了把桃木劍,是他托老家的三叔公求來的,劍鞘上刻著歪歪扭扭的符,看著倒像條扭來扭去的蚯蚓。
可那只手還是來了。
它變得更小心了,不再是用力拽,而是輕輕摸。
夜里我總能感覺到腳底板有東西在蹭,糙得像砂紙,帶著點濕乎乎的涼意,像有人用剛摸過泥巴的手在我腳上打圈。我嚇得往媽懷里鑽,她的睡衣後背濕了一大片,黏在我胳膊上。媽一醒就開大燈,光線下床尾空蕩蕩的,只有桃木劍斜靠在欄桿上,劍鞘上的符在燈光下泛著油光。
"你看,啥都沒有。"媽替我擦眼淚,她的拇指關節泛白,"是不是腳癢?明天給你用艾草泡泡。"
我不敢說不是。爸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煙抽得越來越凶,煙灰掉在床單上,像些會爬的小黑蟲。有天早上,他突然把蚊帳拆了,尼龍布被他團成一團往地上摔,"不掛了!看它還怎麼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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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帳拆了的第一個晚上,我又被拉了。
這次的力氣比上次還大,像有根繩子套著我的腳踝,"嗖"地一下把我從媽身邊拖到床中間。我睜開眼,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見床尾站著個黑影,毛茸茸的,像傍晚看見的那個撿破爛的老頭。他的手垂在床邊,黑 的,指甲尖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像貓爪。
"跟我走。"他的聲音像破風箱,"我捏了個小人兒,跟你一樣,也穿藍布衫。"
我嚇得尖叫,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爸和媽同時醒了,媽摸到開關,"啪"地開了燈。白光瞬間灌滿屋子,黑影"嗖"地縮到牆角,像塊被踩扁的破布,接著就不見了。
只有我躺在床中間,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睡衣的領口被拽得變形。爸沖到床尾,突然"咦"了一聲——地板上有個泥手印,小小的,像我的手掌那麼大,指縫里還沾著點黃泥巴,和我那天扔在老頭身上的泥巴一模一樣。
"狗日的!"爸一腳把桃木劍踹到地上,劍鞘裂了道縫,"我去找它!"
他拎著菜刀就往外沖,媽撲過去拽他,被他甩了個趔趄。"別去啊!"媽抱著我哭,聲音抖得不成調,"萬一......萬一真有啥......"她的指甲掐進我的胳膊,我疼得想哭,卻不敢作聲。
爸在院里罵了半天,菜刀砍在老槐樹上," "響,震得樹葉簌簌往下掉,驚得鄰居家的狗叫了一夜。回來時,他的胳膊上劃了道口子,沾著黑泥,血珠順著傷口往下滾,滴在門檻上,像串紅珠子。"在牆根看見個黑影,"他喘著粗氣,眼神發直,"追過去就不見了,只撿到這個。"
他攤開手,掌心躺著塊破布,灰撲撲的,上面沾著些硬邦邦的黑毛,粗得像豬鬃。
那塊破布被爸用火燒了,灰埋在槐樹下。他往土里埋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嘴里念念有詞︰"燒了就沒事了......燒了就沒事了......"
可我知道,它還在。
因為第二天早上,我發現自己的襪子上沾著根黑毛,粗得像縫麻袋的線,不是家里任何東西的毛。媽用鑷子夾著扔進火盆,火苗"騰"地竄了一下,毛卷成個小黑球,散發出股焦糊味,像燒頭發。
爸開始不上班了,整天在家守著。他托人從廟里求了黃符,貼得屋里到處都是,門上、牆上、甚至床板底下,符紙的油墨味混著爸的煙味,嗆得人頭暈。
可那只手還是會來。
它變得更鬼祟了,總在爸和媽睡熟的時候來。有時摸我的腳,有時拽我的衣角,最嚇人的一次,我感覺它順著床腿往上爬,毛茸茸的胳膊蹭過我的腳踝,帶著股餿味,像陰溝里的水。
我不敢再睡,天天熬到天亮。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可只要一閉上眼,就感覺那只手在摸我的腳。媽帶我去醫院,醫生用听診器听我的胸口,冰涼的金屬頭壓得我發慌。"就是嚇著了,"醫生在病歷本上寫字,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像指甲刮玻璃,"開點安神的藥,吃了就好。"
藥是棕色的糖漿,甜得發膩,吃了也沒用。我越來越瘦,眼窩陷下去,下巴尖得像錐子。媽看著我掉眼淚,把爸的煙盒扔到地上︰"要不......去你外婆家躲躲?"
外婆家在山里,離城里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見爸把那頂藍白格子的蚊帳塞進了衣櫃最底層,坑窪的地方被他用手捋了又捋,指腹蹭過尼龍布,像在摸什麼寶貝。"別帶了,"媽說,"山里用不上。"爸沒說話,又往上面壓了件厚棉襖。
外婆家的老房子是土坯牆,屋頂蓋著茅草。沒有大床,我和媽睡在一張小竹床上,竹片硌得人骨頭疼。爸在地上鋪了層稻草,打地鋪。山里的夜晚很靜,只有蟲鳴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像有人在耳邊說話。
我以為到了這兒就安全了,可第一個晚上,我又听見了那個聲音。
"小娃,跟我來。"
聲音從窗戶外面傳來,裹著山風,像冰碴子刮過耳朵。我猛地睜開眼,看見窗台上趴著個黑影,手搭在窗台上,黑 的,正往屋里夠,指甲摳著木頭窗框,"咯吱咯吱"響。
"它找來了!"我鑽進媽懷里,渾身抖得像篩糠,牙齒咬得嘴唇生疼。
爸抄起牆角的扁擔就沖到窗邊," 當"一聲推開木窗,外面什麼都沒有,只有窗台上多了個泥巴捏的小人兒,歪歪扭扭的,眼楮是用黑泥點的,正對著我的床。小人兒的胸口還捏了個歪歪扭扭的"心",像被人用指甲摳出來的。
爸把小人兒踩碎了,黑泥濺在他的解放鞋上,像濺了血。"我看它是活膩了!"他紅著眼吼,聲音在山里回蕩,驚得樹上的夜鳥"撲稜稜"飛起來,翅膀掃過屋頂的茅草,簌簌往下掉。
那天夜里,我听見床底下有聲音。
不是爸翻身的動靜,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