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的暑氣,像一床浸了油的棉絮,沉甸甸壓在青溪鎮的房檐上。我蹲在張家老宅西跨院的槐樹下,手里的狗尾巴草被曬得打了蔫,蔫頭耷腦地掃著青磚地。日頭正盛,牆根的影子縮成細線,可後頸總纏著股涼氣,像有條冰蠶在爬。
那年我七歲,剛出痧子,臉上還留著幾粒淺白的痘痕。爺爺在張家幫工,給西跨院新砌的廂房打地基,我便日日跟著,要麼蹲在牆根看螞蟻搬家,要麼追著張府的蘆花雞跑。張府的青磚縫里都滲著銅錢氣,可鎮上的老人都說,西跨院的地基是塊"凶地"——前清時是處決犯人的刑場,民國初年又埋過亂兵,院里那棵老槐樹的根,都比別處黑三分。
"阿硯,莫要在牆根蹲久了。"爺爺的聲音從地基坑里傳上來,帶著汗味的沙啞。他赤著膊,古銅色的脊梁上滾著汗珠,砸在黃土里"啪嗒"響,像下了場小雨。
我應了聲,剛要起身,腳下的青磚突然松動了。一塊巴掌大的磚角翹起來,露出底下黑 的縫,縫里卡著片白森森的東西,薄得像紙,邊緣還帶著點弧度。
"爺,這是啥?"我摳出那東西,指尖觸到冰涼的滑膩,像摸了塊浸了水的骨頭。
爺爺猛地回頭,煙袋鍋子在唇上一抖,火星燙了下巴。他三步並作兩步跨上來,一把奪過那東西扔進坑底,指節捏得發白︰"小孩子家別亂撿!"他的喉結滾了滾,眼楮盯著坑底,像看見了什麼嚇人的物事。
我被他吼得一哆嗦,手里的狗尾巴草掉在地上。這時才看清,地基坑的黃土里,還嵌著些零碎的白,星星點點的,像撒了把碎瓷片。
"爺,那是骨頭不?"我追問著,看見爺爺耳根的筋突突地跳。
"小孩子家懂什麼。"他往我手里塞了塊糖,粗糲的掌心沾著泥,"去前院玩,莫要再靠近這坑。"
可我哪肯走。蹲在坑邊的老槐樹下,看爺爺和幾個幫工掄著鎬頭往下刨。日頭爬到頭頂時,鎬頭突然"當"的一聲撞在硬物上,震得幫工老李手發麻,鎬頭差點脫手。
"娘的,啥東西這麼硬?"老李啐了口唾沫,彎腰去扒浮土。
爺爺扔掉煙袋,也蹲下身。兩人用手刨了半晌,漸漸露出個圓滾滾的東西,裹著層黑泥,像個爛透的冬瓜。爺爺掏出腰間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泥皮,白森森的骨面露出來,還沾著些黑褐色的斑塊,像沒刮淨的血漬。
"是個人頭骨。"爺爺的聲音沉得像塊鐵,"看這裂縫,是被鈍器敲碎的。"
老李"媽呀"一聲跌坐在地,手里的煙桿摔成了兩截︰"張老爺沒說這底下有......有這個啊!"
院里頓時靜了,只有日頭烤得青磚"滋滋"響。張府的管家聞訊趕來,穿件月白綢衫,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了,臉色比衫子還白︰"快......快埋了!往深了埋!"
爺爺沒動,用小刀撬開頭骨的下頜,里面空空的,只卡著半片發黑的布,像被人塞進去的。"這頭骨埋得淺,頂多十年。"他抬頭看了眼西跨院的青磚高牆,"怕是......不是善終。"
管家的手抖得像篩糠,連說"別管那麼多",硬塞給爺爺幾塊銀元,催著趕緊把骨頭埋回去。那天的活沒干完,爺爺收了工具,拽著我就往家走,一路上沒說一句話,煙袋鍋子抽得"吧嗒"響,火星在暮色里明明滅滅,像只眨著的鬼眼。
回到家,奶奶正在灶台前烙餅,見我們回來, 面杖" 當"掉在案板上︰"你爺孫倆咋了?臉跟鍋底似的。"
爺爺把我推進里屋,關上門才低聲說了幾句。我趴在門縫上听,只听見"頭骨裂縫黑布"幾個詞,還有奶奶倒抽冷氣的嘶聲。
"明兒起,莫要再去張府了。"奶奶的聲音發顫,往我領口塞了個紅布包,里面裹著些灰撲撲的粉末,聞著像燒過的艾草,"這是你太奶奶留下的護身符,貼身戴著。"
我摸著領口的紅布包,心里卻惦記著西跨院的頭骨。第二天一早,還是纏著爺爺要去張府。爺爺被我磨得沒法子,只得讓我跟在他身後,反復叮囑"不許靠近地基坑"。
可小孩哪有听話的。剛到張府,我就溜到西跨院。地基坑已經填上了新土,可那棵老槐樹下,還留著個沒填實的凹痕。我蹲在凹痕邊摳土,想找找昨天那片骨頭,突然听見身後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