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了,指揮部里就剩一盞油燈還亮著。
燈油快燒干了,燈芯“滋”地爆了個燈花,把賈栩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老長,
賈栩拿指頭肚使勁揉著發酸的太陽穴。
桌上鋪天蓋地全是紙,電報、地圖,混在一起,上頭用紅藍鉛筆畫得亂七八糟,跟蜘蛛網似的。
他拿起一根剛削好的鉛筆,在一張干淨的白紙上,一筆一頓,重重地寫下五個字︰
“久邇宮朝融”。
寫完,又在名字後頭補了幾個詞︰
太原飯店,歡迎宴,近衛軍。
賈栩站起來,溜達到窗戶那兒。
他從窗戶縫里往外瞅,外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天上一顆星子都找不著。
他嘴皮子動了動,聲音壓得極低,跟蚊子哼哼似的,只有自己能听見。
“三天,就給老子三天時間。”
賈栩轉過身,一把拉開門。
院子里站崗的警衛員听見門響,唰地一下把腰挺得筆直。
賈栩沖警衛員甩了甩頭︰“去,把炮排的王承柱給我叫來,讓他跑快點!”
也就一袋煙的工夫,院子里就傳來了急吼吼的腳步聲。
王承柱一陣風似的沖進指揮部,腦門上全是汗,臉上還帶著那股子剛從熱被窩里被薅出來的懵勁兒,帽子都戴歪了。
他猛地一個立正,腳後跟“啪”地磕在一起,聲兒挺大。
“報告參謀長!王承柱前來報到!”
賈栩懶得客套,直接從抽屜里摸出一張紙,紙上畫滿了瓶瓶罐罐和一堆數字,看著跟個鬼畫符似的方子。
他把圖紙戳到王承柱跟前。
“承柱,你小子打炮是把好手,手穩,心也細,這活兒交給你我放心。瞅瞅這個,照著上頭的玩意兒,能不能給弄出來?”
王承柱接過那張紙,湊到油燈底下,眯著眼使勁瞅。
他瞅著瞅著,眉頭就擰成了一個川字,臉上的表情活像剛嚼了一嘴的黃連。
“參謀長,俺……俺就是個整天跟炮筒子打交道的粗人,這上頭畫的瓶瓶罐罐,俺是個大老粗,瞅不懂啊……”
賈栩抬手止住他後面的話,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跟數九寒天的鐵疙瘩似的。
“你不用瞅懂,你只要一五一十,完完全全照著圖上畫的來,一錢不能多,一厘不能少。我就問你,辦不辦得到?”
王承柱看著賈栩,那雙鏡片後面的眼楮,不帶一點兒商量的意思。
他渾身一哆嗦,那點瞌睡蟲早就跑沒影了,牙根一咬,胸脯子猛地一挺。
“辦得到!保證完成任務!”
賈栩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力氣不大,可王承柱卻覺得那半邊膀子跟壓了塊石頭似的,沉得很。
“好。你記著,這事兒就你跟我兩個人曉得。去咱們繳獲的那堆洋玩意兒里找材料,弄完了,把所有東西都給老子銷毀干淨,一點痕跡都不能留。”
王承柱攥緊了手里的圖紙,那紙邊都快被他手心的汗給浸濕了。他扭頭就走,步子邁得又快又急。
等他走了,賈栩又把段鵬叫了進來。
段鵬跟個狸貓似的,悄沒聲兒地就進了門,腳底下一點動靜都沒有。
賈栩把一張太原飯店的詳細布局圖在桌上攤開,那圖畫得叫一個細致,哪兒有窗戶哪兒有門,都標得清清楚楚。
段鵬彎下腰,湊過去,盯著圖看了半天。
他拿指尖在圖上幾個畫著小人兒的地方點了點。
“參謀長,這幾個哨卡咋辦?都是硬骨頭。”
賈栩拿起鉛筆,在圖紙後院的位置上畫了個圈,又從圈里拉出一條歪歪扭扭的線,一直通到飯店的灶房。
“不辦。咱們不走大門,從後廚的臭水溝鑽進去。干的就是這個出其不意。”
段鵬立馬就懂了,嘿嘿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懂了,我這就帶弟兄們找個差不多的地方,先練練手腳,省得到時候抓瞎。”
賈栩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段鵬。
“這里頭是小鬼子侍從官的軍服樣子和尺寸,找個手巧的裁縫,連夜給我趕三套出來。”
段鵬接過布包,在手里顛了顛,悶聲應了一句︰“參謀長您就擎好吧,保證給您辦得妥妥的。”
隔壁屋里,趙剛也正趴在桌上寫東西。
他跟前也點著一盞油燈,鋼筆尖在紙上劃拉著,寫得飛快。
他眉頭緊鎖,一句話不說,正在草擬一份行動報告和政治風險評估。
他得把所有可能出現的麻煩都想到,把所有的話都提前備好,不能給這次行動留下任何後患和口實。
第二天,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李雲龍就帶著獨立團的主力部隊,浩浩蕩蕩地朝著太原外圍開拔。
隊伍拉得老長,在山路上拐來拐去,遠遠看去,就像一條黃色的長蛇在慢慢爬,那架勢,像是要去干一票大的。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間,太原城的東邊和西邊也熱鬧起來。
孔捷和丁偉各拉著自己的部隊,在城外擺開陣勢,隔三差五就往城牆那邊放幾炮。
炮彈打得不多,落點也離得遠,可那動靜,足夠讓城里的鬼子心驚肉跳,睡不成安穩覺。
太原城里的小鬼子一下子就炸了鍋,城門關得死死的,城牆上的哨兵多了一倍不止。
筱冢義男親自跑到指揮部坐鎮,一道接一道的命令發下去,調兵遣將,把城防加固得跟鐵桶一樣,準備跟八路軍來一場硬仗。
賈栩站在駐地邊上的一個高坡上,舉著望遠鏡,慢悠悠地看著太原城里的動靜。
看著城頭上那些跟螞蟻似的來回亂竄的日軍兵,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
“魚兒上鉤了。”
他放下望遠鏡,頭也不回地對旁邊的通訊員說︰
“給團長發電報,讓他繼續鬧,動靜越大越好,但別真打。把小鬼子的眼珠子,都給老子死死地按在城外頭。”
與此同時,在一個離駐地好幾里地遠,誰也想不到的犄角旮旯山洞里。
王承柱手上套著繳獲的牛皮套子,嘴上捂著好幾層紗布,正屏著呼吸,對著那張圖紙鼓搗。
他跟前擺了一溜從鬼子倉庫里抄來的瓶瓶罐罐,邊上還有一桿能稱到“厘”的小秤。
他每動一下都慢得跟蝸牛似的,穩得嚇人,豆大的汗珠子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滾,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那股子勁頭,比他在炮位上伺候那門決定勝負的迫擊炮還要專注。
那雙手,穩得嚇人,跟長在桌上一樣。
他用一根細長的玻璃棒,蘸了一種藥水,懸在一個燒杯上頭。
藥水順著玻璃棒尖兒,一滴,一滴,顫巍巍地往下掉。
當最後一滴藥水按著圖紙上的量滴進燒杯後,燒杯里原本還帶點渾的液體,一下子變得跟山泉水一樣透亮,看不出半點雜質。
王承柱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發覺後背的衣裳早就濕透了,山洞里的冷風一吹,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找來一個小巧的玻璃瓶,把燒杯里的水倒進去,然後用蠟把瓶口封得死死的,一點縫都不留。
干完這些,他把所有用過的家伙事兒,連同那張圖紙的碎渣,全用石頭砸了個稀巴爛,又在山洞角落里刨了個深坑埋了,最後還搬了塊大石頭壓在上面。
王承柱揣著那個小瓶子,一路小跑回了指揮部。
他把瓶子交到賈栩手上時,兩腿並攏,腰桿挺得跟旗桿子似的。
“報告參謀長!東西弄好了,完完全全照著圖紙來的,一錢沒多,一厘沒少。”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只要三滴,保管見效。”
賈栩接過瓶子,舉到燈前晃了晃,那透明的液體在瓶里蕩漾了一下。
他點了下頭︰
“很好,辛苦了。記住了,你今天就是幫我清點了一批繳獲的化學品,別的什麼都沒干。”
王承柱使勁點頭,聲音響亮︰
“記住了!”
說完,他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賈栩把那個小瓶子揣進懷里,緊挨著胸口放好。
他走到地圖前,用那支紅色的鉛筆,在太原飯店的位置上,畫了一個血紅的大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