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仍在吹。
幽鎮北口的桑林地一向偏僻。此刻日漸西斜,光線透過高高的枝椏,斜落在那方新覆的土堆上,照得泥土發出淡淡的金光。
四人站在墳前,靜默良久。
燕九雙手插袖,低頭望著那塊未立碑的土丘,像是在數它有幾寸高。王成則背過身,抬頭望向林外遠處的雲層,那雲輕薄得很,風一吹就散,留也留不住。
碧華站得筆直,右手搭在萊恩的肩上。
男孩低頭不語,眼神落在地面。一邊盯著腳尖,一邊用腳在地上戳來戳去像是在找什麼可以留住的東西。
“起風了。”王成率先開口,聲音很輕,“春天不比夏天,天黑的早,我們也該走了。”
碧華點了點頭,緊了緊衣領,又去拉萊恩的手。
燕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王成︰“客棧不能留,鎮里也沒地方住了。再晚點,萬一撞到人,又要費一番口舌解釋。”
王成應聲︰“不如就現在動身,趁天還亮,趕到南門那邊搭車去沐雲鎮。那是歷州城轄地,雖也是棲霞城屬,但離青州城遠些,至少沒那麼多熟人。”
“路引我帶了,還有一份舊識的名帖,可通前三道鎮卡。”他將袖中一小包油紙遞出,紙封已被汗濕微皺。
碧華沒有立即接。
她只是低頭看著腳邊那口棺木留下的痕跡,那一條淺淺的、長長的,之前壓住的小草又慢慢的直起了身子。
半晌,她才道︰“我會記得今日的。”
王成張了張口,終究只是道︰“你若平安,我們才不白送他一程。”
燕九在旁“哼”了一聲,轉身背過身去,揉了揉眼楮,不知是為了避風,還是為了藏什麼表情。
陽光已經斜斜地灑進林間。
碧華扶著萊恩,四人緩步踏出林地,腳下踏出一條新路。
後面那座新墳,正在無聲的送別。
去往沐雲鎮前,碧華先在林外一處石墩邊清點了包裹。
那是她這一路貼身攜帶的行囊,舊布包裹著零錢與衣物,被壓得有些褶皺,點心看起來也壓的沒法食用,那個出鎮帶出的籃子也不知道丟到哪去了,身上只剩一個包裹。
她蹲下身,一層層取出衣裳、布袋、銅錢、藥囊。手指探入包底,忽而摸到一個細小的硬物,被帛布仔細包裹著。
她以為那是香囊。
可展開那層薄布時,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枚斷裂的環佩串節。
非整佩,只一節。
白玉為骨,銀絲繞邊,玉身朱紋環繞像某種極細的刻線,若非陽光照著,幾乎無法察覺。
邊角微崩,卻仍帶溫潤之意。串扣已失,佩身光華卻未黯。
碧華愣住。
她從未擁有過這類物什,更何況這是女子環佩,她自暗香樓出來後從不佩玉。
更重要的是——她一眼就知,這不是她自己的東西。
沒有署名、無附紙條、未曾出現過的物件。
卻被藏在她外出攜帶的包裹中,被帛布細細包好,包得很深,很小心。
她低頭凝望許久,終是將佩串收起,收入貼身小囊。
“娘?”萊恩悄悄靠近,低聲喚她。
“沒事。”她聲音如常,“是你爹留下來的。”
她繼續理著物什。
“…剩銀不到三錠,銅錢六貫,衣裳三套,藥物若干。米糧既無,到沐雲鎮再買”她語速不快,卻清晰冷靜,“到沐雲鎮後,需要盡快租房落腳,你需續學,也需換冬衣,若能借帖入學館為佳……”
她口中念著,卻不像在說話,更像在列一張生存賬單。
王成听著這段話,竟一時無語,只覺心中感嘆。
她抬起眼來,望向林外西沉的日光。
“你們替我丈夫辦後事,我記著。他日我母子二人若有所成就,必將重回幽鎮,登門拜謝。”
那一刻,她眼中不再是柔水,而是一柄藏鋒之刃。
去往沐雲鎮的路並不遠。
鎮南口外,一輛往歷州城走貨的板車正好準備出發。碧華和車夫說了想搭車去往沐雲鎮的意思。
那是一輛拉漆布與香料的小車,車夫寡言,腰間掛著干糧袋,一見是帶孩子的母親便點了點頭,未多問。
“只坐半程,沐雲鎮前讓他們下。”王成一邊塞錢一邊低聲叮囑。
“我曉得。”車夫應了一聲。
母子二人便坐在了貨板靠後的位置,干草作墊,四周是纏布包與幾簍香葉,氣息淡淡沁人。
碧華從未讓萊恩離開她的身側,一路都緊緊牽著。
他也安靜得出奇。
夕陽把馬車影子拉長,他靠著母親的肩膀,一聲不響地望著飛鳥掠過樹梢。
車輪轆轆作響,很快就看不見揮手的燕九二人。
“你在想什麼?”碧華問。
“沒什麼。”萊恩搖了搖頭。
可他確實在想一些事。
他在想那天,在青州城主府里,他撲向玄虎努力啃咬的時候,那只手,一下扣住了他的後頸
那是一種又酸又麻,又有點熱的感覺。
從脖頸涌入的陌生熱氣,順著脊椎滑入身體,他的下巴馬上就發麻,無法再次咬合,只能嗚嗚的流著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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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疼,但是很奇怪,過了一炷香左右才恢復正常。
他從沒和任何人講過這事。
他也不確定那是不是錯覺。
但他總覺得什麼東西留在身體里了,細細感受卻還感覺不到,直到看到爹被砍頭,娘暈厥的時候,好像又感到了什麼東西在身體里。
他一度以為自己是嚇壞了。
可越想越不像。
“娘。”
“嗯?”
“那個玄虎城主…”
碧華愣了愣,回頭看他一眼。
“沒事。”
萊恩還是決定不說。
碧華也沒想到為何萊恩突然提起了玄虎,看著沉默的兒子,碧華突然覺得他的小腦袋可能也藏了些心事。
夕陽掙扎著被扯入地平線下,晚霞投下最後一抹陽光。
沐雲鎮到了。
這是一座位于歷州城邊圩的小鎮,看著規模不大,卻好似比幽鎮千余戶的人口多的多。鎮口兩邊立著舊式木牌樓,橫梁上鏤刻雲紋,雖略顯斑駁,卻不失清雅。
街道不寬,皆是砂石鋪地,踩上去有細碎的聲響。沿街燈火已多半熄了,只剩零星幾家鋪子還亮著半扇門,有孩童提燈歸家,也有腳夫推車急趕入巷。
碧華牽著萊恩,背著行囊,找到了鎮口附近的一家“煙波客棧”,推開了大門。
門口掛著兩盞紙燈,風一吹便輕輕晃動,掌櫃是位鬢發斑白的老者,正坐在櫃後抿茶。
“住店?”
碧華點頭︰“住兩宿,老掌櫃可認識有長期住所?我母子二人初到寶地,還望掌櫃幫忙落腳。”
“這會兒只余後院一間舊房,床窄,但安靜,明日我會幫你留意鎮上閑置屋產。”
“多謝掌櫃。”
老掌櫃看了母子一眼,眼底一閃過一絲微妙的驚訝,卻也沒多問,喚來伙計遞上鑰匙。
那間舊房在後院偏屋,檐低窗小,門檻磨得發亮。推門而入,爐台尚有余溫,榻旁有一張窄桌與一只小櫃,牆角還堆著一捆舊柴。
碧華將包袱放在榻上,轉身吩咐萊恩︰“先去洗手,等下我去要些熱水。”
“好。”男孩脫下鞋襪,赤腳踩在青磚地上,像剛卸下一場長夢。
屋外傳來水聲潺潺,好像是伙計正在取水加熱。
碧華獨自坐在床邊,解開行囊,將環佩從貼身小 取出。
那枚殘缺的環佩依舊冰冷,安靜地躺在她掌心。
她望著它,微微皺眉,卻理不到絲毫頭緒。
“這是誰的,又為何留在我手里…”她低聲說,“你留下了東西,卻留下了謎題給我。”
燈盞燃得微弱,屋內暖意漸濃。
萊恩洗過,趴在床沿寫著什麼。他用的是在幽鎮剩下的一枝短筆,歪歪斜斜寫著“沐雲鎮”兩個字,又圈了起來,想了想又在附近圈了個“幽鎮”。
碧華一邊趕著萊恩快去睡覺,一邊吹滅了燈芯和衣而臥。
那夜,母子都睡得很沉。
月亮穿過雲層,灑在窗紙上,投下模糊的一輪白光。風吹過瓦檐樹梢,像是在嗚咽。
沐雲鎮,就這樣接住了疲憊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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