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底層,那間被臨時充作牢房的石室,平日里只堆放些雜物,此刻卻彌漫著一股比戈壁寒風更刺骨的陰冷。空氣凝滯,唯有火把燃燒時發出的 啪聲,以及……一種細微的、仿佛從靈魂深處傳來的戰栗感。
石室中央,那名被俘的突厥狼騎頭目被粗重的鐵鏈鎖在石柱上。他低垂著頭,雜亂的發辮遮住了大半臉龐,只能看到干裂起皮的嘴唇和緊抿的下頜線。他身上那股戰場上的彪悍凶戾之氣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水般的沉寂,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隊正站在俘虜面前,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身後站著李靖、張凡,以及另外兩名昨夜未受傷、膽氣較壯的老兵。火把的光芒跳躍不定,將眾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粗糙的石壁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說!你們此番潛入,意欲何為?昨夜那些鬼東西,到底是什麼?”隊正的聲音在狹小的石室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俘虜毫無反應,依舊低垂著頭,仿佛睡著了,又像是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
“媽的,給老子裝死!”一名脾氣火爆的老兵上前一步,掄起拳頭就想砸過去。
“老錢!”隊正低喝制止,目光卻始終未離開俘虜,“看他樣子不對勁。”
李靖靜靜立于隊正側後方,目光銳利如鷹,仔細觀察著俘虜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發現,俘虜並非完全靜止。其被鐵鏈束縛的手腕,指尖在極其輕微地顫抖,那不是因為恐懼或寒冷,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規律的痙攣。而且,俘虜裸露在外的皮膚,尤其是脖頸處,膚色隱隱透出一種不正常的灰敗,仿佛生命力正從內部一點點被抽離。
“隊正,”李靖低聲開口,“他的生機……在流逝。很緩慢,但確實在發生。”
隊正聞言,臉色更加凝重。他靠近一步,沉聲再次問道︰“听著,若你老實交代,或可饒你一命。告訴我,你們突厥軍中,發生了何事?那些黑沙怪物,從何而來?”
依舊是沒有回應。俘虜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改變。
張凡有些耐不住性子,嘀咕道︰“這蠻子,莫非是個啞巴?還是嚇傻了?”
就在眾人幾乎以為審訊無望時,隊正沉吟片刻,換了一種問法,他盯著俘虜,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們的……薩滿……在哪里?”
“薩滿”二字出口的瞬間,如同在平靜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
那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俘虜,身體猛地劇烈一顫!鐵鏈被扯動,發出嘩啦啦的刺耳聲響。他猛地抬起頭,雜亂的發辮甩向腦後,露出了整張臉。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原本屬于草原勇士的粗獷線條依舊在,但那雙眼楮……之前的凶狠桀驁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幾乎要撐裂眼眶的恐懼!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眼白部分布滿了扭曲的血絲,更深處,則翻滾著一種非人的、渾濁的黑暗,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蟲豸在其下蠕動。
他的嘴巴大大張開,喉嚨里發出“ …… ……”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咽喉。
“……不……不……”他終于擠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聲音嘶啞干澀,充滿了絕望。
隊正精神一振,立刻逼問︰“薩滿怎麼了?他們在做什麼?!”
俘虜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恐怖回憶中,對隊正的問話充耳不聞。他拼命地掙扎起來,鐵鏈深深勒進皮肉,滲出血跡也渾然不覺,只是用那雙充滿極致恐懼的眼楮死死盯著虛空的某一點,仿佛那里正有某種大恐怖降臨。
“……歸……墟……”
他終于嘶吼出了兩個相對清晰的音節,那聲音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充滿了褻瀆與戰栗。
“歸墟?”隊正一愣,顯然從未听過這個詞。李靖卻是心頭猛地一跳,這兩個字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直接敲擊在他的靈魂深處,讓他體內的那股虛無之力,不受控制地產生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琴弦被撥動般的共鳴!
然而,不等眾人細想這“歸墟”為何意,更加駭人的異變發生了!
就在俘虜嘶吼出“歸墟”二字的剎那,他的身體猛地僵直,如同被無形的閃電擊中。緊接著,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
他的七竅——雙眼、雙耳、鼻孔、嘴巴——開始緩緩滲出一種物質。
那不是血,也不是膿。
那是……沙。
黑色的沙。
細膩、均勻,如同最上等的墨粉,卻又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油膩光澤。它們無聲無息地流淌出來,順著眼眶、耳廓、鼻翼、嘴角滑落,在火把光下,反射出詭異的光。
“呃……啊……”俘虜發出最後一聲不成調的、夾雜著痛苦與解脫的嗚咽,隨即頭顱一歪,徹底失去了聲息。但他的身體,卻並未停止變化。
七竅中流出的黑沙越來越多,速度也越來越快。更可怕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膚開始肉眼可見地失去水分和彈性,變得干癟、灰敗,然後……如同風化了千萬年的岩石般,開始出現細密的裂紋。
裂紋迅速蔓延、擴大,從皮膚深入到肌肉,再到骨骼。透過裂紋,可以看到其內部的血肉、骨骼,正在以一種超越常理的速度,崩解、轉化為同樣細膩的黑色流沙!
“鬼!鬼啊!”那名脾氣火爆的老兵老錢第一個承受不住,驚恐地大叫著向後退去,撞在牆壁上,臉色慘白如紙。另一名老兵也是雙腿發軟,牙齒咯咯打顫。
張凡雖然膽大,此刻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嘔了幾下,慌忙移開視線,不敢再看。
隊正亦是面色鐵青,饒是他戍邊多年,見慣了生死,也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如此褻瀆生命常理的場景。他握著刀柄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微微前傾,既是警惕,也是一種本能的抗拒。
唯有李靖。
他強忍著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在最初的震驚後,向前踏出了一小步。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正在迅速“沙化”的俘虜尸體上,體內的虛無之力以前所未有的活躍程度運轉起來,並非攻擊或防御,更像是一種……高度的“專注”與“解析”。
在他的感知中,那不斷涌出的黑沙,並非純粹的死物。它們蘊含著一種極其隱晦、卻冰冷徹骨的意志,一種代表著“終結”、“湮滅”、“歸于虛無”的規則力量。這股力量正在霸道地抹去俘虜存在過的一切痕跡,將其還原為最基礎的、毫無生機的粒子。
而在這股“終結”力量的核心,在那不斷崩潰的肉體深處,李靖憑借其特殊感知,隱約“看”到了一點極其暗淡、卻頑強閃爍的微光。那微光正試圖扭曲、凝聚,勾勒出一個極其短暫、極其扭曲的符文雛形!
那符文的結構復雜而古老,充滿了不祥的氣息,李靖完全不認識,但其形態,卻隱隱與他懷中那本《衛公兵法》手抄本某個角落的、被他一直以為是裝飾的怪異圖案有幾分相似!
就在那扭曲符文即將成型的瞬間——
李靖體內的虛無之力,仿佛受到了某種挑釁或吸引,不受控制地分出一縷,極其細微,如同發絲,悄無聲息地探向那符文所在。
沒有踫撞,沒有爆炸。
那縷虛無之力接觸到符文的瞬間,那原本就極不穩定的符文雛形,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微微一顫,隨即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仿佛從未存在過。
而隨著符文的消散,那原本還在微微蠕動、似乎蘊含著某種未盡“任務”的黑沙,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活性,徹底化作一堆死寂的、真正的沙粒,不再有任何異狀。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除了李靖自己,無人察覺。在隊正等人眼中,只是那恐怖的沙化過程在幾個呼吸間完成,俘虜徹底消失,原地只留下一套空空蕩蕩、沾染了些許黑沙的皮囊衣物,以及地上一小堆不再動彈的黑沙。
石室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唯有火把燃燒的聲音,以及眾人粗重而驚恐的喘息。
“嘔……”張凡終于忍不住,扶著牆壁劇烈地干嘔起來。老錢和另一名老兵也是面無人色,眼神渙散。
隊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他走到那堆衣物和黑沙前,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撥弄了一下,確認再無任何異常後,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今日之事,”隊正轉過身,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眾人,聲音沙啞而嚴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對外泄露半個字!違令者,軍法處置!”
他的目光尤其在李靖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李靖剛才那異常冷靜、甚至上前觀察的表現,再次深深印入了他的腦海。
“把這里……清理干淨。”隊正揮了揮手,語氣中充滿了疲憊與沉重,“這些東西,”他指了指地上的黑沙和衣物,“小心收集起來,找個鐵箱封存,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動!”
“諾……諾!”老錢和另一名老兵顫聲應道,強忍著恐懼,開始處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場。
李靖默默退出了石室,張凡也趕緊跟了出來,兩人站在烽燧底層的通道里,相顧無言。通道內昏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陳年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此刻卻讓人感到一絲莫名的“安全”。
“靖……靖哥兒,”張凡的聲音還在發顫,臉上血色尚未恢復,“那……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人……人怎麼會變成沙子?歸墟……又是什麼?”
李靖沒有立刻回答。他攤開自己的手掌,低頭凝視。掌紋清晰,肌膚溫熱,與剛才那冰冷、死寂的黑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然而,他卻能清晰地回憶起,當體內那縷虛無之力“平息”那扭曲符文時,傳來的一絲微弱的、仿佛同源相斥又相吸的奇異共鳴。
“歸墟……”李靖低聲重復著這個詞,仿佛要從中咀嚼出隱藏的含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抬起頭,看向通道外那片被烽燧牆壁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但我的力量……似乎對它所代表的東西,有反應。”
他的心中充滿了巨大的疑問,如同外面翻涌的風沙。
為何獨獨自己擁有這“虛無”之力?
這力量與那帶來“沙化”的“歸墟”,究竟是何種關系?是克星?是同源?還是……其他?
那些突厥狼騎,包括昨夜的詭異敵人,他們背後,到底站著怎樣的存在?薩滿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衛公兵法》手抄本上那不起眼的圖案,與那扭曲的符文,又有什麼關聯?
一個個謎團,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了他的心上,也點燃了他內心深處一股不願屈服、誓要探明真相的火焰。
隊正的命令雖然嚴厲,但“沙化”的恐怖景象,又如何能完全封鎖?恐慌如同石室中曾經彌漫的陰冷氣息,悄無聲息地滲透了烽燧的每一寸夯土,浸潤到每一個戍卒的心底。看向李靖的目光,除了之前的感激與敬畏,更多了一絲難以言說的、仿佛看待非人存在的疏離與恐懼。
李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變化,但他無暇他顧。
他獨自一人,回到分配給自己的那個狹小、冰冷的鋪位,盤膝坐下。懷中那本《衛公兵法》手抄本傳來熟悉的觸感。他沒有翻開,只是閉目內視,嘗試著去溝通、去理解體內那既帶來力量,也帶來無盡謎團的本源。
“歸墟……”
這個詞,如同一個烙印,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認知,也正式為這部浩瀚史詩,揭開了那通往無盡深淵與至高殿堂的第一道門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