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著已被圍擋的鄉村魚塘,空氣中彌漫著濕熱的水汽與泥土的腥味。考古發掘現場的氣氛如同這天氣一般,沉悶而略顯疲沓。
隨著三蛋子的一嗓子,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瞬間打破了現場的困倦。所有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李文瀚教授,快步沖向了探方。眾人圍攏過去,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三蛋子那小心翼翼刨開的、已然干涸龜裂的淤泥層上。
隨著精細清理,物件緩緩顯現輪廓。然而,眾人臉上的期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驚愕,隨即,不知是誰先沒能忍住,“噗”的一聲輕笑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繼而引發了一片壓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那哪里是什麼預想中寶貝?赫然是一個白瓷燒制的、造型古拙甚至帶著幾分憨拙滑稽的——蹲式馬桶!它靜靜地臥在泥中,盡管邊沿有幾處明顯的磕踫缺損,長年累月的浸漬在其表面留下了斑駁的黃褐色痕跡,但整體器形保存之完整,令人咋舌。午後的陽光斜射下來,在那光潔的瓷面上反射出幾分令人忍俊不禁的光芒。
“我的老天爺!”一位被允許在警戒線外觀看的本地老鄉拍著大腿,用濃重的鄉音喊道,“俺就說瞅著這地方眼熟嘛!十年前,這兒還是老周家的院子哩!後來發大水淹了一片,成了水窪子,前幾年才承包出去挖成了魚塘!這準是老周他爹當年用的茅坑!好家伙,這玩意兒……這玩意兒也能算文物啊?我家還有個坐便器 ,地里頭還有旱廁呢你們收不收”
現場的笑聲更響了,一些年輕的工作人員忍不住背過身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著。許穆彥僵在泥水里,手里還緊緊攥著他那把可愛的小手鏟,臉龐瞬間漲得通紅,只能尷尬地撓著後腦勺,發出“嘿嘿”的傻笑聲,無地自容。
然而,李文瀚教授卻沒有笑。他眉頭微蹙,緩緩蹲下身,絲毫不顧及名貴的西裝褲腳沾上泥濘。他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極其專業地拂去馬桶表面的浮土,仔細摩挲著瓷器的胎質、釉面以及燒制工藝。他的手指沿著馬桶的排水口和內壁曲線移動,目光銳利如鷹。隨後,他站起身,掏出全站儀,快速測量了馬桶與墓壙邊界、以及已暴露部分墓牆的相對位置,口中喃喃自語︰
“墓室選址近水……這淨器(排泄用具)的擺放……巽位?東南向?根據《葬經》和陽宅風水看……有意思,甚是有趣,都是行家啊。”他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研究者發現異常線索時的專注與興奮。
“教、教授……”許穆彥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是那啥呢,以為……”
李文瀚抬起頭,擺了擺手,臉上非但沒有絲毫責怪,反而流露出一種沉浸在思考中的好奇光芒。“沒事,蛋子同志哦不,許穆彥同志。考古工作的魅力,就在于其不可預測性。任何遺物,無論其表象如何平凡甚至……出人意料,都有可能是古代社會生活的直接物證,都有其獨特的研究價值。我們這也不是發現了這里以前還是處小院麼,滄海桑田呢。”
他環視了一圈仍在竊笑的隊員們,語氣變得嚴肅起來︰“看看你們!一個平民墓葬,就提不起精神了?若是換成王侯將相的大墓,以你們現在這種心態和觀察力,能處理好復雜的遺跡現象嗎?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嗎?許同志雖然專業訓練不足,但他這種專注和探索的態度,值得你們學習!都別笑了,繼續工作!”
發掘工作重新步入正軌。隨著清理的深入,墓室的全貌逐漸清晰。這是一座典型的小型磚室墓,規制儉樸,符合平民身份。棺槨已完全腐朽,與滲入的淤泥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墓主人的骨骸也散亂不全,顯然是早年墓室滲水與近期施工擾動共同造成的結果。
現場氣氛因方才的“馬桶事件”輕松了不少,但這份輕松並未持續太久。當清理到墓室最內側、緊貼北壁的一個看似用于放置燈盞或小型祭品的普通壁龕時,負責該區域的李文瀚突然發出了一聲短促而低沉的驚呼︰
“停!大家都過來,小心點!”
眾人立刻放下手頭工作,聚攏過去。數道強光手電的光束聚焦在壁龕內部。只見在表層磚石之下,竟被人為地、極其巧妙地加砌了一層薄磚,形成了一個隱蔽的、與外部環境相對隔絕的夾層!在這個干燥的夾層里,借助手電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十幾個比成人拳頭稍大、覆以厚實蠟密封的青瓷罐。它們藏匿得如此之好,完美地避開了數百年的水汽侵蝕和近期的施工破壞,仿佛墓主人用盡了最後的心力,要將某種遠比自身尸骨更為重要的東西,托付給永恆的黑暗與時間來守護。
“輕拿輕放!注意記錄原位!”李文瀚的聲音因激動而略顯沙啞。他親自上手,運用考古刷、竹簽等工具,極其輕柔地、一個接一個地將這些沉睡千年的瓷罐取出,如同捧起初生的嬰兒,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鋪著柔軟緩沖材料的專用文物運輸箱中。每一個瓷罐被取走,都在原位留下了清晰的印記,並由陳啟明進行了精確的三維坐標記錄和多角度攝影。
這批珍貴的青瓷罐被以最快的速度,在嚴格的恆溫恆濕保護條件下,送達市考古研究所的實驗室。在級別最高的實驗室內,由所內經驗最豐富的文物修復專家與李文瀚教授共同主導,開啟工作開始了。
操作台上,熱風槍被調節到精確的低溫檔,小心翼翼地烘烤著罐口的封蠟。待蠟質微微軟化,再用精細的手術刀和鑷子,一點點剝離已經變得脆硬的油布和泥封。整個過程中,高倍放大鏡和監控設備全程記錄,確保不遺漏任何細節。
罐內沒有預料中的金銀珠寶,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用優質防水桐油浸泡過的細麻布緊密包裹的紙質物品。得益于這種古老的、卻異常有效的密封防潮技術,以及夾層提供的穩定微環境,這些脆弱易損的書信、文件和多本線裝冊子以及大量的佛經,雖然紙張泛黃發脆,墨跡因歲月而略有暈染,但絕大部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保存狀態出人意料地完好。
隨著這些承載著沉重歷史的紙張被修復師們輕輕地、一頁頁地展開、鋪平、進行初步的除塵加固和紅外掃描,一個被時光塵埃掩埋了千余年的悲壯故事,如同在清水中緩緩舒展的茶葉,逐漸顯露出其復雜而令人心酸的脈絡︰
墓主人名為周敬,是唐末此地州縣衙門的一名低級文書,秩卑而事雜。他與時任本地鎮軍司馬柴世武的千金柴緋雲,因一次偶然的機緣相識。才子佳人,互生情愫,竟不顧門第懸殊,私下許下了終身之約。然而,好景不長,柴世武因性格剛直不阿,在公務中觸怒了來自京城的巡察使,被羅織罪名,最終判決全家流放至當時被視為邊塞苦寒、沙磧千里的甘州。
離別之日,細雨霏霏,道路泥濘不堪。周敬不顧一切地追隨著押送車隊,在泥濘中對著柴緋雲所乘的囚車嘶聲立誓︰“緋雲!待我安頓好家中年邁雙親,無論千里萬里,關山阻隔,我必前去尋你!此生此心,絕不相負!”
此後的數年里,周敬一面恪盡人子之責,照料父母,經營著微薄的家產;一面鍥而不舍地寫信,千方百計地托人打听柴家在甘州的境況。那些或未能寄出、或不知是否送達的信箋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思念、牽掛以及對未來的渺茫期盼︰“聞听瓜州苦寒,風沙烈于中原十倍,緋雲吾愛,務請添衣加餐,善自珍重……”、“今歲賦稅尤重,州府催逼甚急,然我已暗中積攢些許銀錢,待來年春暖花開,道路暢通,便辭去吏職,西行尋汝……”、“長安距西域不知多少里路,消息閉塞,近聞邊事似有不穩,烽燧時有傳警,岳父大人與你可還安好?心甚憂之,夜不能寐……”
然而,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從不為小人物的悲歡離合而稍作停留。
在一封字跡異常潦草、仿佛是在極度倉皇和緊迫中揮就的信件殘片上,提到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某年,西域突然出現一支來歷不明的異族軍隊,人數約有萬余,皆“金發碧眼,狀若鬼神”。他們尤其擅長使用一種名為“龜甲”的鐵壁陣型,“首尾相連,圓轉如環,刀槍不入,弩箭難穿”,戰斗力極其強悍。時任戍邊將領的柴世武,麾下僅有兩千余久戰疲敝之卒。他接連派出多批信使,向長安朝廷及鄰近軍鎮求救,然而所有求援都如泥牛入海,杳無回音。
面對強敵壓境,為了保護身後城池中數萬軍民的生命,柴世武做出了一個悲壯的決定。他寫下了一封絕筆家書,陳述了孤軍奮戰、誘敵深入的決心,然後親自率領精銳,且戰且退,利用地形,成功將那支異族軍隊的主力誘向了廣袤無垠、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大漠深處。此後,這支唐軍與敵軍便一同消失于滾滾黃沙之中,再無任何音訊傳回。
然而,消息輾轉傳回長安,柴家等來的不是朝廷的撫恤與褒揚,而是政敵落井下石、構陷的“投敵叛國”的滔天罪名。絕望之下,性格與其父一樣剛烈堅貞的柴緋雲,為了保全父親一世清名,亦不願再苟活于這污濁的人世,在某個北風呼嘯的寒夜,以一尺白綾,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而在遙遠的故鄉,苦等消息最終卻等來愛人家破人亡、蒙受不白之冤的噩耗後,周敬悲痛欲絕。但他沒有就此沉淪,更沒有放棄。他變賣了大部分祖傳的家產田地,通過各種或明或暗的渠道,費盡心力,秘密收集了柴世武那封絕筆信的抄本、柴緋雲遺留下的幾首浸透血淚的詩稿、以及所有能夠證明柴家清白、揭露事情真相的往來文書、證人證言片段。他將這些紙片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他用盡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青瓷罐,以油布厚蠟層層密封,然後,將它們藏入了自己生前就已精心設計、並特意營造了干燥夾層的墓穴之中。
他或許深信,歷史的真相可以被權勢暫時涂抹,被時間暫時掩埋,但絕不會永遠沉沒。他未能在生時與摯愛之人同赴國難、共度時艱,便選擇用這種方式,與這些承載著忠誠、愛情與冤屈的無聲證物同穴而眠。他以自身肉體的消亡和身後永恆的沉寂為賭注,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守護,默默等待著後世某個有心之人,能夠拂去塵埃,讓那段被權力與歲月聯手掩埋的真相,重見天日。
研究所的會議室里,燈光徹夜未熄。初步整理報告的草案靜靜地放在長桌中央,與會的人員卻大多沉默著,被這個穿越千年時空、交織著個人情愛與家國命運的故事震撼得久久無言。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悲傷、敬佩與歷史滄桑感的復雜情緒。
然而,在淒美故事的表象之下,一些更為隱秘、甚至略顯突兀的線索,也隨著文本的深入解讀而浮出水面,被細心的李文瀚悄然記錄了下來。
在後續的室內整理階段,李文瀚指著投影儀上放大顯示的柴世武絕筆信片段,眉頭緊鎖,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你們注意這里,柴世武對敵軍‘龜甲陣’的描述——‘首尾相連,圓轉如環,刀槍不入,數擊之未果’。這描述……是否過于程式化,甚至帶點演義色彩了?我早年專注于中西交通史,對漢唐時期西域及中亞的軍事戰術、裝備乃至可能的歐洲佣兵流入情況略有涉獵。依據現有史料和實物證據,唐末時期的西域,似乎並未出現過裝備如此精良、戰術如此奇特且成建制的‘金發碧眼’軍隊。這背後,是否另有隱情?是信息傳遞過程中的層層失真與夸張,還是……柴將軍為某種目的而采用了特殊的表述?”
會議室里響起了嘰嘰喳喳的討論聲,學者們各抒己見,有贊同質疑的,也有試圖從其他角度進行解釋的。而在這種高層次的學術探討中,像我和三蛋子這樣的初級苦力人員,能听一會就不錯了。
夜幕深沉,研究所大樓漸漸歸于寂靜。我獨自一人站在三樓走廊的窗前,望著窗外都市的璀璨燈火與車水馬龍。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片下午從文物庫房暫借出來比對、卻與此墓並無直接關聯的漢代雲紋瓦當碎片。那冰涼而粗糙的觸感,仿佛連接著另一個遙遠的時代。想想自己的情感經歷和這至死不渝的二人,感動,除了感動還是感動,若是有人能愛我如此,縱然粉身碎骨,我也無怨無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