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慶宮地處內廷東側,相較于乾清宮的莊嚴肅穆,更多了幾分清幽。然而這份清幽之下,卻潛藏著不比別處少的暗流。自天啟皇帝駕崩,張皇後便移居于此,雖尊為懿安皇後,實則形同幽居,宮人皆是小心翼翼,唯恐觸怒了如今權勢正盛的奉聖夫人客氏與魏忠賢。
朱由檢的鑾駕抵達時,宮門內外跪倒一片。他示意眾人起身,目光掃過那些低垂的頭顱,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壓抑的惶恐。
“臣妾恭迎陛下。”一個溫和卻不失端莊的聲音響起。
朱由檢抬眼望去,只見殿門前,一位身著素雅宮裝,未施過多粉黛的年輕女子正躬身行禮。她容顏清麗,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哀愁,但脊背挺直,儀態無可挑剔。這便是他的嫂嫂,天啟皇帝的皇後張嫣,如今的懿安皇後。
“皇嫂快快請起,朕豈敢受此大禮。”朱由檢上前一步,虛扶一下,語氣放得十分尊重。
兩人入殿,分賓主落座。宮人奉上香茗後,便被張皇後揮退,只留兩個心腹宮女在遠處伺候。
殿內一時寂靜,只有茶蓋輕踫杯沿的細微聲響。張皇後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並未主動開口。她與這位年幼的皇叔素無深交,天啟在位時,信王朱由檢亦是謹小慎微,極少入宮。如今新帝突然來訪,目的難測。尤其昨日深夜密召魏忠賢,今日朝堂之上又對清算閹黨之事態度曖昧,這一切都讓她心中充滿了疑慮和不安。
朱由檢能感覺到張皇後的疏離與戒備。他並不意外,放下茶盞,率先打破了沉默︰“皇嫂近日鳳體可還安好?宮中用度若有短缺,但請直言,朕必命人妥善安排。”
“勞陛下掛心,臣妾一切安好,宮中用度亦足。”張皇後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朱由檢,語氣不卑不亢,“陛下初登大寶,日理萬機,不必為臣妾瑣事費心。”
“皇嫂此言差矣。”朱由檢微微搖頭,語氣誠懇,“皇兄驟然棄天下而去,朕承嗣大統,心中常感惶恐。皇嫂乃六宮表率,母儀天下,朕年少識淺,于宮中禮制、前朝舊例,若有疏漏之處,還需皇嫂不吝提點。”
他這番話姿態放得極低,完全是以家人、晚輩的身份請教,而非皇帝對前朝皇後的例行公事。
張皇後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她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皇帝,試圖從他臉上找出虛偽的痕跡,但看到的卻是一種與她記憶中那個怯懦信王不同的沉靜,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決然。
“陛下言重了。”張皇後語氣稍緩,“臣妾愚鈍,唯知恪守宮規,靜心禮佛,以祈國泰民安。前朝之事,非臣妾所能與聞。”
她依舊保持著距離,不願輕易涉足政治漩渦。
朱由檢並不氣餒,他知道取得這位嫂嫂的信任非一日之功。他轉變話題,語氣帶著幾分沉重︰“皇嫂可知,朕今日翻閱奏章,陝西大旱,赤地千里,饑民易子而食;遼東建虜厲兵秣馬,邊關將士缺餉少糧,苦不堪言。朕坐在這龍椅上,如坐針氈。”
他提及的不是黨爭,不是權謀,而是實實在在的民生疾苦和邊關危機。
張皇後動容了。她雖深處宮中,但也並非對外界一無所知。天啟朝後期,國事糜爛,她亦有所耳聞,只是無力改變。此刻听新皇帝親口說出,那份沉重不似作偽。
“陛下……”她輕喚一聲,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憂慮,“國事艱難,陛下當保重龍體。”
“朕一人之身何足道哉。”朱由檢嘆了口氣,目光灼灼地看向張皇後,“朕所慮者,是這大明江山,是天下億兆黎民。內有權閹掣肘,外有強敵環伺,朝中諸臣卻仍忙于門戶之爭……朕,有時真覺得獨木難支。”
他這番近乎交心的話,讓張皇後徹底愣住了。她沒想到皇帝會對她說這些。這不再是客套的寒暄,而是帶著一絲無助的傾訴。
殿內的氣氛悄然發生了變化。那層無形的隔閡,似乎薄了一些。
張皇後沉默片刻,終是輕聲道︰“陛下年富力強,只要心存社稷,親賢臣,遠小人,朝中自有忠貞之士願為陛下驅馳。譬如……譬如已故的楊漣、左光斗諸位大人……”提及這些被閹黨迫害致死的東林君子,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帶著難言的悲憤。
朱由檢心中了然,張皇後果然心向東林。他點了點頭,並未順著她的話去抨擊閹黨,而是道︰“楊、左諸公,氣節可嘉,朕亦深感惋惜。然往事已矣,如今當務之急,是穩定朝局,籌措糧餉,安撫災民,鞏固邊防。若朝堂持續動蕩,互相傾軋,最終受苦的,還是天下百姓。”
他再次將話題拉回到“實務”上。
張皇後看著他,若有所思。這位年輕皇帝的想法,似乎與那些一味要求立刻清算閹黨的東林官員有所不同。
“陛下所言……亦有道理。”她緩緩道,“只是,奸佞在側,如毒蔓纏樹,若不根除,恐養癰成患。”
“毒蔓需除,但亦需講究方法,否則恐傷及樹根。”朱由檢意味深長地說道,“需待時機,需有萬全之策。”
他點到即止,不再多言。今日前來,示好、交心、表明自己以國事為重的態度,目的已經達到。至于更深入的結盟,還需水到渠成。
又閑談幾句宮中瑣事,詢問了張皇後的日常起居後,朱由檢便起身告辭。
送走皇帝,張皇後獨自站在殿中,望著窗外蕭瑟的庭院,心緒難平。這位皇叔,似乎並非如外界傳聞那般,完全被魏忠賢所迷惑,也並非毫無主見。他心中有江山社稷,有黎民百姓,只是他的手段……更加隱晦,更加難以捉摸。
“陛下,您究竟……是明是昏?”她低聲自語,眉宇間的憂色並未散去,反而更深了。這深宮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不得不更加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