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日,在赤姬祀長的引領與斡旋下,行程順利得超乎想象。
依靠著黑石部落在此地經營多年積累下的人脈與信譽,再加上甦墨手中實實在在的甲冑、武器,以及麒蓮花作為交換條件,他們成功說服了一個小型部落和兩個中型部落,允許戰盟的通道計劃經過其領地邊緣的特定區域。
能如此順利,赤姬祀長的情面與黑石部落的擔保佔了很大原因。這幾個部落與黑石部落關系素來密切,彼此間常有物資交換,甚至共同抵御過強大的紋獸或其他部落的侵襲。
連日奔波交涉,氣氛難免沉悶。星兒這孩子心性,成了隊伍里唯一的亮色。他對荒區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清澈的眼楮里看不到絲毫陰霾,時而追逐罕見的荒區蝴蝶,時而指著奇形怪狀的岩石發出稚嫩的疑問。
他的活潑天真,像一縷陽光,悄然驅散著赤姬眉宇間因弟弟逝去而凝聚的哀傷。看著星兒無憂無慮的模樣,赤姬那壓抑的心情,似乎也真的松快了幾分。
與第二個小型部落達成協議,眾人離開其領地範圍後,赤姬臉上的輕松之色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她停下腳步,指向地圖上前方一片用深褐色特別標注的區域,沉聲道︰“前面,就是中型冥戈部落的狩獵地了。這個部落……很不一樣。”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冥戈部落具體有多少族人,外界沒人說得清,他們幾乎不與周邊部落來往,極其封閉。”赤姬繼續解釋,“我曾因一次意外,與他們部落的祀長有過一面之緣,但也僅此而已。這次……能不能談成,我也不敢保證。”
她的話語中帶著不確定,這讓甦墨和戰羿都提起了警惕。連與多個部落交好的赤姬都如此態度,這冥戈部落恐怕非同尋常。
“事到如今,總要試一試。”甦墨看著前方愈發顯得荒涼和寂靜的山巒,平靜地說道。
隊伍繼續前行了半日,周圍的景象逐漸發生變化。植被變得稀疏,岩石的顏色趨于暗沉,連吹過的風都似乎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明明是大白天,卻讓人感覺不到多少暖意。
終于,在穿過一片怪石嶙峋的谷地後,前方出現了一片依傍著黑色山脈建立的聚居地。那里,就是冥戈部落。
與其說那是一個部落,不如說它更像一片沉寂的墓地。
低矮的黑色石屋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山坳里,許多房屋看起來已經廢棄,牆壁坍塌,只剩下斷壁殘垣。少數幾間看起來尚能居住的石屋,也門窗緊閉,听不到任何人聲,看不到半點炊煙。
整個部落寂靜得可怕,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那黑色的山體和石屋吞噬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像是積攢了千百年的灰塵和腐朽物的味道。
此時正值午後,陽光還算明媚,可照射在這片土地上,卻顯得蒼白無力,無法驅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森然鬼氣。
“大家小心些。”戰羿低聲吩咐,盟衛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陣型微微收縮,顯得更加警惕。
甦墨目光掃過那片死寂的聚居地,對眾人道︰“按計劃,我、戰羿、夢魘、星兒,隨赤姬祀長進去。其余人,在部落區域外原地戒備,沒有信號,不得擅入。”
諸葛明點了點頭︰“一切小心。”
洛無塵冰冷的眼神掃過那片黑色的石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站到了隊伍最前方。
留下大部隊後,甦墨五人跟著赤姬,踏入了冥戈部落的範圍。
腳踩在松軟、仿佛從未有人踏足過的黑色塵土上,幾乎發不出聲音。越往里走,那股陰冷的氣息就越發明顯。
偶爾,能看到一兩個身影。
他們都穿著寬大的、幾乎拖到地面的黑色袍子,將全身遮掩得嚴嚴實實,連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這些黑袍人如同幽靈般,在斷壁殘垣間無聲無息地穿梭,對甦墨這些外來者的出現毫無反應,甚至沒有人扭頭看他們一眼,很快就消失在石屋的陰影或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整個部落,甚是詭異。
在赤姬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了部落深處,一間看起來比其他石屋稍大、但也同樣破敗的黑色石屋前。石屋的門緊閉著,同樣是由黑色的木頭制成,上面沒有任何裝飾,光禿禿的。
赤姬深吸一口氣,上前,輕輕叩響了木門。
叩門聲在死寂的環境里顯得格外突兀。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赤姬準備再次叩門時,“吱呀”一聲,木門從里面被拉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袍中的身影出現在門後,連臉部都隱藏在深深的帽兜陰影下,只有一雙毫無光彩、甚至帶著幾分渾濁的眼楮,透過縫隙打量著門外眾人。
“溪風部落赤姬,求見冥戈祀長。”赤姬對著門內的人,恭敬地說道。
那雙眼楮在赤姬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掃過甦墨等人,尤其是在夢魘和星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後,木門被徹底拉開。
“進來。”一個干澀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屋內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盞用黑色石頭凋刻成的燈盞,散發著幽綠色的光芒,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
冥戈部落的祀長,同樣穿著一身黑袍,坐在燈盞旁的一張黑色石椅上。他整個人幾乎與身後的陰影融為一體,若非那盞幽燈,幾乎難以察覺他的存在。
“赤姬祀長,久違了。”冥戈祀長開口,聲音和開門那人一樣干澀,他並沒有寒暄的意思,直接問道,“為何帶外來者,踏入冥戈之地?”
赤姬連忙上前一步,將甦墨等人介紹了一番,並說明了來意,希望冥戈部落能夠割讓出路徑所需的那片區域,戰盟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
听完赤姬的敘述,冥戈祀長沉默了下去,帽兜下的陰影掩蓋了他所有的表情。那盞幽綠色的燈盞光芒跳躍了一下,映得他袍角上的些許塵埃微微閃動。
甦墨能感覺到,一股冰冷而隱晦的精神力,正如同觸手般,小心翼翼地探查著他們幾人。這股精神力帶著獨特的死寂感。
半晌,冥戈祀長才緩緩開口,卻沒有直接回應割讓領地的事情,而是說道︰“冥戈部落,不與外界交易久矣。你們所需經過的那片區域……于我部而言,不算什麼。”
他的話語模稜兩可,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請問祀長,需要什麼條件,才肯應允?”甦墨直接問道。
冥戈祀長抬起頭,帽兜陰影下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甦墨身上,那目光讓甦墨感到一絲不適,仿佛被冰冷的蛇類盯上。
“條件……”冥戈祀長低聲重復了一遍,“現在談條件,為時過早。”
他頓了頓,說出了讓眾人都有些意外的話︰“遠來是客,雖是不速之客……且先住下。一切,等到夜幕降臨之後再說。”
說完,他不再給眾人詢問的機會,對著先前開門的那個黑袍人揮了揮手︰“戈魯,帶客人們去歇息。”
名為戈魯的黑袍人無聲地躬身,然後轉向甦墨等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赤姬看向甦墨,眼中帶著詢問。甦墨微微點頭。眼下情況不明,這冥戈部落處處透著詭異,既然對方提出了等待,貿然強硬並非上策。
五人跟著戈魯,離開了祀長的石屋,被安置在附近一間相對完整些的石屋里。這石屋內部同樣簡陋,只有幾張鋪著干草的石頭床榻,以及一張石桌。
戈魯將他們送到後,便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並為他們帶上了房門。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門外。
“這鬼地方,怎麼陰森森的?”夢魘一屁股坐在石床上,嫌棄地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他此刻是中年男子的形態,但言行舉止依舊帶著貓的習性。他皺著鼻子四處嗅了嗅,“不對勁,很不對勁。這整個部落,大白天的,怎麼一點‘生’氣都感覺不到?”
“生氣?”戰羿疑惑地看向他。
“就是活人該有的氣血涌動,生命氣息。”夢魘解釋道,眼神里少有的帶著一絲認真,“外面那些走動的黑袍家伙,還有那個什麼祀長,他們身上……死氣沉沉的,要不是還能動還能說話,老子都以為是一群會走路的尸體。”
此言一出,石屋內的溫度仿佛都降低了幾度。星兒下意識地往甦墨身邊靠了靠,小手抓住了甦墨的衣角。
赤姬祀長臉色也更加凝重︰“我上次來,也只是在部落邊緣見了冥戈祀長一面,並未深入。只感覺他們部落與世隔絕,沒想到內部竟是這般景象。”
甦墨走到石屋唯一的小窗旁,透過狹窄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依舊是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活動的身影,只有那些沉默的黑色石屋,和仿佛永恆不變的陰暗光線。
“既然他們說要等到夜里,那我們就等到夜里。”甦墨收回目光,語氣平靜,“大家都休息一下,保持警惕。”
時間在等待中緩慢流逝。
眾人都沒有太多交談,各自盤坐調息,或是靜靜觀察著外界。石屋內異常安靜,只能听到彼此輕微的呼吸聲。夢魘則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不時豎起耳朵,似乎在傾听著什麼異常的動靜。
外面的天色,終于一點點地暗了下來。
當最後一縷陽光被黑色的山巒吞沒,荒區的夜晚正式降臨。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黑暗籠罩了大地。
然而,就在黑暗徹底降臨的那一刻——
仿佛某個開關被打開了。
原本死寂無聲的冥戈部落,驟然間“活”了過來!
先是零星的火光在一些石屋窗口亮起,那是一種溫暖的、橘黃色的光芒,與白天那幽綠色的鬼火截然不同。緊接著,越來越多的火光亮起,逐漸連成一片。
人聲,嘈雜的人聲,由遠及近,如同潮水般涌來。有孩童追逐嬉戲的笑鬧聲,有婦女呼喚家人吃飯的吆喝聲,有男子們粗獷的交談聲,甚至還有隱約傳來的、節奏獨特的鼓點與骨笛演奏的音樂聲。
甦墨幾人幾乎同時站起身,湊到窗邊和門縫邊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目瞪口呆。
白天那些破敗、死寂的石屋,此刻許多都敞開了門窗,溫暖的燈光從里面傾瀉出來,照亮了屋前的小片空地。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此刻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人們不再是白天那副全身籠罩在黑袍中的詭異模樣。男人們大多穿著簡單的皮甲或粗布衣服,露出古銅色的強壯臂膀?女人們則穿著色彩相對鮮艷的麻布長裙,頭發編成復雜的發辮,戴著各種獸骨或彩色石頭串成的飾品。孩子們光著腳丫,在人群中嬉笑打鬧,小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空氣中那股腐朽陳舊的氣息也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烤肉的香氣、某種谷物釀造的酒香,以及人間煙火特有的溫暖氣息。
整個部落,從一個死氣沉沉的墓園,變成了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熱鬧聚居地。與白天的景象形成了極其強烈、近乎荒謬的對比。
“這……這是怎麼回事?”赤姬祀長滿臉的難以置信,眼前這熱鬧非凡的景象,與她記憶中以及白天所見那個陰森詭異的冥戈部落,完全是兩個世界。
戰羿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外面︰“白天是墳墓,夜晚是活人部落……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夢魘也眯起了眼楮,豎瞳中閃爍著感興趣的光芒︰“有點意思……白天收斂所有生機,模擬死寂?夜晚才釋放真正的活力?這種生存方式……聞所未聞。”
